十一台北(第2页)
三毛喜欢听的却是母亲婚后,特别是抱着初生的婴儿(三毛的姐姐),从上海到重庆去与丈夫团聚一路跋涉的故事。缪进兰被儿女们缠着,将这段故事讲了又讲,儿女们不了解那时她是怎样的心情,只在这段好听又刺激的冒险经历里,将母亲暂时当做了女英雄。
三毛从来都是个敏感又心细的孩子,当家里别的孩子都只能在故事里欣赏母亲时,三毛却从生活里极平常的一件事情里重新阅读了母亲。
那是极平常的一个下午。
邮差送来了一封信。三毛不知道那封信有什么不同,只发现母亲看完那信之后,很长时间地望着远方发呆,她脸上的表情是三毛所陌生的,三毛想,那信,一定讲了一件不同凡响的大事情。
晚上,母亲安排孩子们在榻榻米一字排开地睡下后,和父亲坚定地讲:“要开同学会,再过十天要出去一个下午。两个大的一起带去,宝宝和毛毛留在家,这次我一定要参加。”父亲没有说什么,母亲又讲:“只去四五个钟头,毛毛找不到我会哭的,你带他好不好?”
毛毛是三毛的小弟,那时,只有两岁多。
三毛在那天才知道母亲是真的有同学的。第二天,她考试般询问母亲:“你以前都看过什么书?”
母亲说了《红楼梦》《水浒传》《七侠五义》《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三毛都要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了,在她的眼里,母亲只是一个不太能说话的无用女子,甚至小小的内心里还闪现过“将来不要成为母亲这种女子”的偏见。
母亲回忆的阀门被打开之后,仿佛快乐了许多,话也比平时里多,不但讲着过去的趣事,还拿出几张照片给三毛看。三毛努力在那群穿着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的仿佛从书里走出来的女子里寻找十八岁的母亲,当她辨识出那个裙子和头发向一边随风飞扬的母亲时,她无意瞥到在地上啃鞋子的弟弟,心里忽然复杂极了,一句话也不讲,丢下母亲和照片,跑开了。
一连许多天,母亲的脸上都浮着照片上那般的表情,手里却是不停——给三毛和姐姐陈田心裁新衣服。
三毛不喜欢那件衣服,虽然总是穿着姐姐们的旧衣服和小学生制服的她非常渴望拥有一件自己的新衣服。
她心目中的新衣服是粉蓝色,晴朗的天空那般。但是,母亲却做了一件白裙子,惟一的颜色在裙摆,缝了一条紫色的荷叶边。三毛一看这衣服就哭了起来,她说:“这种配法是死人色。”
母亲难过地看着她:“妹妹,姆妈没有其他的布,真的!请你不要伤心,等有钱了,一定给你做别的颜色衣服??”一边说,一边还是拿了裙子向三毛身上套。三毛不听,只是拿手去挡,说有算术要做,就走远了。
姐姐一向比三毛乖,她听话地穿上了那条与三毛一模一样的“死人色”裙子。三毛偷偷地看,发现并不难看时,心里才算安然。
姐姐穿着裙子跑来悄悄告诉三毛:“你要不乖,小心姆妈不带你去。”
“不去就不去。”三毛说。
“姆妈的同学都嫁了有钱人,他们会请小孩子吃冰淇淋!”姐姐兴奋得眼睛都亮闪闪的。冰淇淋,那是属于南京夏天的记忆了。
母亲也兴奋得眼睛亮闪闪,她还偷偷炖了红烧肉和罗宋汤,要带给同学们吃。
同学会那天,三毛总也不能忘记——那天,母亲给她穿上了平日不穿的白皮鞋还有一双新袜子,头发上还扎了淡紫色的丝带和裙子上的荷叶边相映衬。而母亲,穿着一件暗紫色旗袍,白色露趾高跟鞋,甚至还涂了“夜巴黎”香水。
那天的母亲,很不同。
三毛和姐姐在微雨中被领上车,姐姐护着那盛汤的锅子,害怕将母亲惟一的好旗袍弄脏,母亲用块黑漆漆的油布护在三毛的膝盖上,担心女儿会被雨打湿。
雨越来越大,车夫尽力地踩,母女三人不停地向耶稣基督哀求希望能赶得上时间——同学会在爱国西路集合,然后一同乘汽车去碧潭。可是,等她们赶到时,只能看到那辆草绿色的大军车慢慢发动的背影。三毛用手去拍打车夫的背:“我们去追!”
车夫真地狂冲起来,雨水向他们身上倾倒下来,母亲双手牢牢地抱着那锅汤,好像随时都会冲下车去。汽车渐行渐远。母亲忽然发疯似地大声狂叫:“等等我——我是进兰,缪进兰——等等呀??”姐姐和车夫都一起地叫,三毛却害怕得快要哭了,她以为母亲是要疯了。
回到家,母亲身上没有了香味,她又成了那个平日里洗衣做饭的乏味妇人。脸色平静着,声音也是淡淡地:“妹妹,快换件干衣服,省得着凉。”
那件新裙子被扔到了地上,紫荷叶边被水一泡,居然褪了色,将白布染出一块块紫药水般的印迹。
她们再也没有穿过那件裙子,缪进兰也不再提起那年没参加成的同学会。那几天,在缪进兰里的生活里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块,虽然起了些许波花,但是,很快还是归了平静。但三毛却以为自己比别人更了解了一些母亲。
但是,缪进兰在三毛心里的地位总是反复的。三毛上大学时,对于母亲的存在以及价值,又一次作评估。那次,是一天的放学后。她回到家,到厨房里找到忙碌的母亲,脱口就问:“姆妈,你念过尼采没有?”缪进兰淡淡地一笑,说没有。三毛再问:“叔本华呢?康德呢?沙特卡缪呢?黑格尔、齐克果??这些哲人你难道都不知道?”缪进兰忙着将泡软的米饭下锅去炒,给一家人准备晚餐“海南鸡饭”,听三毛这样咄咄的问,只是摇头说:“不知道。”三毛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有挫折感。她有些发怒,曾经那个受过洋学堂教育喜欢读书的母亲怎么会成为这个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她忍不住对母亲吼:“那你怎么不去读?”三毛那时的怒,并不是怒母亲不知道那些书,而是心中的榜样忽然坍塌,失望失衡的怒。坍塌后的母亲,不再是榜样,而成为一个形象——一个三毛绝对不要与之相像的形象。
抱住缪进兰的三毛,并没有因此而和母亲的心里搭起完全的沟通的桥梁,但是,隐隐的,她知道,自己远比过去更理解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