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08(第2页)
《归庄集》五《再答汪苕文》略云:
二月八日布衣归某顿首苕文民部先生执事。自正月二十一日,连得二书。甚怪!执事第二书,谓仆斥之为戆,为杜撰,为取笑。且谓仆以区区一布衣,欲钳士大夫之口,而咆哮抵触。戆字,仆书初未尝有,而横诬之。若杜撰,取笑,则诚不能讳。昔王文恪公〔鏊〕罢相归里门,〔陆〕贞山先生〔粲〕尚为诸生,相与质难文义,宛如平交。文恪心折于陆,每注简端云,得之子余。前辈之忘势,而虚怀若此,今执事不过一郎官耳,遂轻仆为区区一布衣,稍有辨难,便以为咆哮抵触。人之度量相越,乃至于此。执事每言作文无他妙诀,惟有翻案。夫翻案者,如人在可否之间,事涉是非之介,不妨任人发论。然昔人尚有以好奇害理为戒,令执事乃故宽肆意删改之罪,而锻炼苦心订正之人,此不得谓之翻案,乃是拂人之性耳。仆前书气和而辞逊,执事顾谓其咆哮抵触,今则诚不能无抵触矣。盖欲执事知区区布衣,亦有不可犯者,毋遂目中无人,而概凌轹之也。
夫玄恭与亭林同时起兵抗清,鲁王既授亭林以官职,则玄恭亦必有类似之敕命(可参《小腆纪传》五三《儒林》一《顾炎武传》及同书五八《归庄传》)。钝翁应知恒轩曾受明之虚衔,故挟此以要胁恫吓。其用心狠毒,玄恭发怒,即由于此。至《与周汉绍书》,自“抑仆又妄加揣摩”至“实不能知也”一段,汉奸口吻,咄咄逼人,颜甲千重,可谓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特标出之,以告读恒轩尧峰之集者。
又永历六年敕“用敕国姓成功提师北上,进规直浙”及永历八年敕“漳国勋臣成功亦遗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北上,尔务遥檄三吴忠义,俾乘时响应,共奋同仇”等语,足证牧斋诸人之谋接应延平,亦实奉永历之命而为之,非复明诸人之私自举动也。永历六年敕“务期**平膻秽,密奏收京,俾朕旋轸旧都,展谒陵庙”等语,足证牧斋之频繁往来南京,甚至除夕不还家渡岁,河东君亦能原谅之者,盖牧斋奉有特别使命之故也。抑更有可笑者,永历六年敕为“特敕。永字一万一千十三号”。以区区之小朝廷,其官书之繁多如此。唯见空文,难睹实效,焉得不终归覆灭哉?
复次,牧斋诗中有略须释证者“长离仍夭矫,二远并翱翔”一联,指徐氏兄弟三人。“长离”谓闇公仲弟圣期。《徐闇公先生年谱》“万历二十九年辛丑”条云:
四月弟圣期凤彩生。
同书“永历十一年即顺治十四年丁酉”条云:
七月先生弟凤彩卒。
牧斋称凤彩为“长离”者,盖《汉书》五七下《司马相如传·大人赋》云:
前长离而后矞皇。(原注:“师古曰,长离灵鸟也。”)
及旧题伊世珍撰《琅嬛记》云:
南方有比翼鸟,(寅恪案:《佩文韵府》“八霁”所引,“鸟”作“凤”。)飞止饮啄,不相分离。雄曰野君,雌曰观讳。总名曰长离。言长相离着也。此鸟能通宿命,死而复生,必在一处。
牧斋赋此诗在顺治十三年丙申九月,是时圣期尚健在。但《钓璜堂存稿·徐闇公先生年谱》附录王沄《东海先生传》略云:
东海先生姓徐氏,名孚远,字闇公,华亭人。父太学公尔遂,生三子,长即先生,仲凤彩,少致远。先生出亡时,湖海风涛,家门岌岌不自保,仲弟遂以忧卒。少弟为世所指名,几滨于危。奔走急难,倾身下士,由是家门得全,家益中落,劳瘁失志,亦以忧卒。
然则圣期与武静兄弟二人,谨慎豪侠,各有不同(可参《钓璜堂存稿》十《武静弟》及同书一一《闻圣期二弟没赋哀六首》之二及五等诗)。武静当日寿筵,牧斋及其他宾客皆反清复明好事之人,以意揣之,圣期未必与此辈往还。其弟生日时或竟不预坐,亦未可知。唯牧斋寿武静诗,历叙徐氏家门之盛,兼怀闇公,自不能不言及圣期耳。
牧斋诗自“丧乱嗟桑梓”至“低回对夕阳”一段,指徐氏第宅为清兵占据毁坏之凄凉状况。《云间地宅志》所记徐阶、徐陟兄弟及其于孙之屋舍甚多,恐牧斋诗中所述乃指徐阶赐第即王氏书中略云:
南门内新桥河西。仙鹤馆西徐文贞公阶赐第,有章赐世经二堂,门有额曰:“三赐存问”。
是也。其他徐氏第宅,或以较为狭小,不足供驻兵之用,遂幸得保存,如武静之高会堂,即是其一。《莼乡赘笔(上)》“议裁提督”条云:
吾松郡制吴淞总兵一员驻防,其余沿海如金山卫川沙等处,各设参戎。形势联络,海滨有警,一呼俱应,最为得策。自国朝虑海氛飘忽,专设提督,坐镇府城。去海百余里,分防诸弁往来请命,缓急不能即赴,贼往往乘隙扬帆突入,屡遭劫掠,逮遣兵而已无及矣。况提镇衔尊势重,坐享荣华,糜兵耗饷,有害无益,兼之兵民杂处,尤属不安,百姓房屋,半成营伍。洪内院承畴议撤提督,以总兵驻吴淞。科臣亦有筹及此者,何时得复旧制,使郡中士庶复睹升平之象耶?
足知当日提督驻在松江府城,其部下侵占及毁坏民间房屋之情形。故阆石所记,亦可视为牧斋诗此段之注脚也。牧斋诗“重来履道里,旋忆善和坊”上句指武静之高会堂。下句指文贞赐第。“履道里”用白香山典故,固不待言。“善和坊”出柳子厚《与许孟容书》。牧斋意谓高会堂幸存,而赐第被占也。“里”“坊”两字可以通用,况上句既用“里”字,下句不当重复。且“坊”字为此诗之韵脚,不能更用他字。遵王注“善和坊”,并列《云溪友议》及柳文两出处,而不加择别,盖范书作“善和坊”,柳文作“善和里”之故。殊不知范书所言乃是扬州之倡肆。岂可以目宰相之赐第耶?读遵王注至此,真可令人喷饭也。“铙歌喧枉渚,鼓吹溢余皇”一联,下注云:“于时有受降之役。”《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略云:
〔顺治十三年丙申七月〕戊申(初二日),官军败明桂王将龙韬于广西,斩之。庚戌(初四日),郑成功将黄梧等以海澄来降。八月壬辰(十七日),封黄梧为海澄公。
然则此联上句指龙韬之败死,下句指黄梧之降清。牧斋所谓“于时有受降之役”即指海澄氏而言。黄氏之降,关系明清之兴亡者甚大,故牧斋自注特标出之。清廷发表两事在七月及八月。牧斋得闻知,当在八九月,距赋此诗时甚近也。或更谓《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载:
〔顺治十三年丙申正月〕己亥(廿日),郑成功将犯台州,副将马信以城叛,降于贼。
牧斋所谓受降之役,即指此事。盖以郑延平受马信之降也。但牧斋自注既不详言,故未敢决定,姑备一说,以俟续考。牧斋诗“蚊翼飞军檄,龟毛算土疆”一联,上句遵王注引东方朔《神异经》“南方蚊翼下有小蜚虫焉”等语以释之,是。牧斋之意,不过谓此时南方尚用兵也。下句遵王注引任昉《述异记》“夏桀时,大龟生毛,而兔生角,是兵角将兴之兆”以为释,自亦可通。但鄙意牧斋“龟毛”之语,盖出佛典,如《楞严经》之类。其义谓虚无不足道。推牧斋诗旨,盖谓南明此时疆土虽有损失,亦无害于中兴之大计也。“颂德牛腰重,横经马肆详”一联,下原注云:“有本事,详在自注中。”夫歌功颂德之举,乃当日汉奸文人所习为者,渊明诗之所慨叹,亦建州入关之初,汉族士子依附武将聊以存活之常事,殊不足怪。但牧斋此联必有具体事实,非泛指一般情况。其自注今不可见,甚难确言也。“持筹征绿醑,约法听红妆”一联,下句之“红妆”,当有彩生在内。末两句“莫嫌相枕籍,旭日渐煌煌”盖谓此时预会诸人,虽潦倒不得志,但明室渐有中兴之望,聊可**。牧斋斯语,不独可为此诗之结语,亦《高会堂集》诸诗之主旨也。
《有学集诗注》七《云间诸君子再飨于子玄之平原北皋(见遵王“陆机山”注)子建斐然有作,次韵和答四首》云:
松江蟹舍接鱼湾,磐笠拿舟信宿还。爱客共寻张翰酒,开筵先酹陆机山。吹箫声断更筹急,舞袖风回么鼓闲。沉醉尚余心欲捣,江城悲角隐严关。
其二云:
征歌选胜梦华年,装点清平觉汝贤。灯下戏车开地脉,(自注:“优人演始皇筑长城事。”)尊前酒户占天田。吴姬却诉从军苦,禅客偏拈赠妓篇。看尽秋容存老圃,莫辞醉倒**前。
其三云:
秋漏沉沉夜壑移,余杭新酒熟多时。笙歌气暖灯花早,宴语风和烛泪迟。上客紫髯依白发,佳人翠袖倚朱丝。(自注:“鲁山公次余坐,彩生接席。”)频年笑口真难得,黄色朝来定上眉。
其四云:
几树芙蓉伴柳条,平川对酒碧天高。湘江曲调传清瑟,(涵芬楼本“曲调”作“一曲”。)汉代词人谥洞箫。(寅恪案:“谥”疑是“咏”字之讹。)自有风怀销磊块,定无筹策到渔樵。停杯且话千年事,(涵芬楼本“且”作“莫”。)黄竹谁传送酒谣。(自注:“席中宋子建作致语,有云,借箸风清,效伏波之聚米。非道人本色,五六略为申辨,恐作千古笑端耳。”)
寅恪案:前论《云间诸君子飨余于高会堂》诗,谓牧斋初至松江,云间诸友为之洗尘,故合宴之于高会堂。今此诗题《再飨于子玄平原北皋》,则当是共为饯行之举也。子建者,宋存标之字。光绪修《华亭县志》一六《人物门》云:
宋存标,字子建,号秋士,尧武孙,明崇祯十五年副贡。子思玉,字楚鸿。思宏,字汉鹭。思璟,字唐鹗。
在《再飨》诗前,牧斋有《次韵答宋子建》及《次韵答子建长君楚鸿》两题,不过酬应之作,故不备录。此题则云间诸人以其来松游说马进宝反清,略告一段落,将归常熟,公饯席间,子建赋诗并作致语,贺其成就,故牧斋次韵和答寓有深意。与前此两题,仅为寻常酬应之作者,大不相同也。第一首七、八两句,言当日清廷驻重兵于长江入海要地之松江以防郑成功。《毛诗》一二《小雅·小弁》云: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