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05(第2页)
季振宜《钱注杜诗序》略云:
丙午(康熙五年)冬,予渡江访虞山剑门诸胜,得识遵王。一日指杜诗数帙,泣谓余曰:“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凡《笺注》中未及记录,特标之曰:“具出某书某书。”往往非人间所有,独遵王有之。遵王弃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补《笺注》之所未具。丁未(康熙六年)夏,予延遵王渡江,商量雕刻。遵王又矻矻数月,而后托梓人以传焉。康熙六年仲夏泰兴季振宜序。
寅恪案:《钱注杜诗》全部刻成于康熙六年,《朱注杜诗》则未知于何时全部刻成。鹤龄《附记》作于牧斋去世之后,但未署年月。其《愚庵小集》七《杜诗辑注序》(此序复旦大学藏本《朱注杜诗》未载)亦未言刊行之时间也。
后检《亭林佚文辑补·与人札》云:
十年间别,梦想为劳。老仁兄闭户著书,穷探今古,以视弟之久客边塞,歌兕虎而畏风波者,夐若霄凡之隔矣。正在怀思,而次耕北来,传有惠札,途中失之。仅得所注《杜集》一卷。读其书,即不待尺素之殷勤,而已如见其人也。吾辈所恃,在自家本领足以垂之后代,不必傍人篱落,亦不屑与人争名。弟三十年来,并无一字流传坊间,比乃刻《日知录》二本,虽未敢必其垂后,而近二百年来,未有此书,则确乎可信也。道远未得寄呈。偶考杜诗十余条,咐便先寄太原。旅次炙冻书次,奉候起居,不庄不备。
亭林此札所寄与之人,颇似长孺(可参《清史列传》六八及康熙刻潘柽章《松陵文献》十《朱鹤龄传》)。除札中“闭户著书”之言及有关注杜事与《鹤龄传》相符合外,《愚庵小集》三载《送潘次耕北游(七古)》末二句云:
鹿城顾子(自注:“宁人。”)久作客,为我传讯今何如。
更与札中“次耕北来,传有惠札,途中失之”等语适切。据徐遁葊嘉辑《顾亭林先生诗笺注》卷首所附顾亭林先生《诗谱》略云:
〔康熙〕八年己酉。潘节士之弟耒远受学二首。(寅恪案:此诗见《亭林诗集》四。)
又引吴映奎《顾亭林年谱》云:
冬抵平原,潘次耕耒来受学。
可知次耕北游之时间为康熙八年,其时朱氏《杜注》仅有一卷。足证其全部刻成,必在康熙六年季氏刻《牧斋杜诗笺注》之后也。
复检《愚庵小集》十《寄徐太史健庵论经学书》略云:
愚先出《〔尚书〕埤传》是正于高明长者,〔汪〕钝翁先生见之,急捐橐佽镌,为诸公倡。今已就其半矣。草泽陈人从未敢缄牍京华,特以今日文章道义之望,咸归重于先生。又昔年忝辱交游之末,故敢邮寄所梓,上尘乙览。倘中有可采,望赐以序言,导其先路,庶几剞劂之役可溃于成。
同书《补遗》一《徐健庵太史过访(五古)》略云:
亭林余畏友,卓荦儒林奋。三张才并雄,景阳名早晟。酷似舅家风,吾党推渊镜。愍余空橐垂,兼金助雕锓。
由此观之,长孺之书必非一次刻成,助其雕锓者,亦必非一人所能为力。但徐氏虽佽镌长孺之书而不言及《杜注》,必与之无涉也。
二、复旦大学藏本《朱注杜诗》未载《李太史序》,若非因避忌删去,则本无其序,长孺之文不过假设此题,借以驳牧斋之《笺注》耳。其札中所举之注文如“聊飞燕将书”见钱《注》十《收京》诗三首之一《燕将书》注。“豆子雨已熟”见钱《注》三《别赞上人》诗“豆子”注。“人生五马贵”见钱《注》十《送贾阁老出汝州》诗“五马”注。诸条即是例证,可不备引。至书中所云:“其说假托钜公以行,然涂鸦续貂,贻误后学,此不可以无正也。”牧斋与长孺因注杜而发生之纠纷,虽与遵王颇有关涉,(见《牧斋尺牍(中)·与遵王》札及牧斋《杜诗笺注自序》等。)钱《注》本附刻前,又如季氏所言:“遵王弃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补《笺注》之所未具。”但其所补,当为牧斋所标出,未及记录者,非出诸遵王也。(可参下引《有学集》三九《复吴江潘力田书》:“聊用小签标记,简别泰甚,长孺大愠,疑吹求贬剥,出及门诸人之手”等语。)长孺不便驳斥牧斋,故作此指桑骂槐之举。斯岂长孺所谓“怨而不忍直致其怨,则其辞不得不诡谲曼衍”者哉?(见《愚庵小集》二《西昆发微序》。)
又牧斋《杜诗笺注自序》云:
族孙遵王谋诸同人曰:“草堂《笺注》元本具在。若玄元皇帝庙,洗兵马入朝,诸将诸笺,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而今珠沉玉锢,晦昧于行墨之中。惜也。考旧注以正年谱,仿苏注以立诗谱。地里姓氏,订讹斥伪,皆吾夫子独力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颠也。”
牧斋借遵王之言以诋斥长孺,今读者取钱、朱两《注》自见。今观朱氏《辑注》中或全部不著“钱笺”。如朱《注》五“洗兵马”即是其例。细绎牧斋所作之长笺,皆借李唐时事,以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实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长孺以其与少陵原作无甚关系,概从删削,殊失牧斋《笺注》之微旨。或偶著“钱笺”,但增损其内容。如朱《注》一三《秋兴八首》中有仅录钱《注》“笺曰”之一部分,而弃其“又曰”之文,遂将《笺注》割裂窜易,宜其招致牧斋之不满。又或用其意而改其词,如取朱《注》一《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之“钱笺”与钱《注》九此题所笺之原文比较,则知愚庵所改,即牧斋托为遵王之言“吾夫子独力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颠也!”等语所指者,此点尤为牧斋所痛恨也。
三、若朱《注》杜诗卷首原有李序,则长孺此札何以讳太史之名而不书,其中必有待发之覆。颇疑“李太史”乃李天生因笃。据《雪桥诗话》二云:
李天生尝以四十韵长律赠曹秋岳。秋岳叹为风雅以来仅有斯制。初入都,南人易之。一日宴集,语杜诗应口诵。或谓偶熟,复诘其他,即举全部,且曰吾于诸经史类然,愿诸君叩之。一座咋舌。
天生既熟精杜诗,其为长孺作《杜注》序,自有可能也。今虽未发见长孺直接与天生有关之诗文,但两人之间错互间接之材料颇复不少,如《清史列传》六六《李因笃传》略云:
《亭林文集》三《与李湘北〔天馥〕书》(并见《蒋山佣残稿》二题作《与李湘北学士书》)云:
关中布衣李君因笃,顷承大疏荐扬,既征好士之忱,尤羡拔尤之鉴。但此君母老且病,独子无依,一奉鹤书,相看哽咽。虽趋朝之义已迫于戴星,而问寝之私倍悬于爱日,况年逾七十,久困扶床。路隔三千,难通啮指。一旦祷北辰而不验,回西景以无期,则瓶罍之耻奚偿,风木之悲何及。昔者令伯奏其愚诚,晋朝听许。元直指其方寸,汉主遣行。求贤虽有国之经,教孝实人伦之本。是用溯风即路,沥血叩阍,伏惟执事宏锡类之仁,悯向隅之泣,俯赐吹嘘,仰徼俞允,俾得归供菽水,入侍刀圭。则自此一日之斑衣,即终身之结草矣。
《蒋山佣残稿》二《与梁大司农书》(〔顾〕衍生注:“讳清标,字玉立。”)云:
谨启,关中布衣李君因笃,昔年尝以片言为介,上谒庭墀,得蒙一顾之知,遂预明扬之数。在于流俗,岂非至荣!然而此君母老且病。(衍生注:“下〔与〕与李学士书同。”)
同书三《答李子德〔因笃〕》第二通云:
老弟宜将令伯《陈情表》并注中事实录出一通,携之笥中。在己不待书绅,示人可以开墙面也。以不预考为上上,至嘱至嘱!此番入都,不妨拜客,即为母陈情,则望门稽首,亦不为屈。虽逢门便拜,岂有周颙种放之嫌乎?梁公(原注:“清标”)有心人,若不得见,可上书深切恳之。(寅恪案:前论牧斋之脱祸,与梁氏有关。此亦一旁证也。)外又托韩元少〔菼〕于馆中诸公前赞成,亦可一拜。旁人佞谀之言,塞耳勿听。凡见人,但述危苦之情,勿露矜张之色,则向后声名,高于征书万万也。又“同年”二字,切不可说,说于布衣生监之前犹可,说于两榜之前,此恨将不可解。此种风气相传百余年矣,亦当知之。至都数日后,速发一字于提塘慰我。
徐嘉《顾亭林先生诗笺注》一六《寄次耕时被荐在燕中(五古)》略云:
关西有二士,立志粗可称。虽赴翘车招,犹知畏友朋。或有金马客,问余可同登。为言顾彦先,唯办刀与绳。(寅恪案:“关西有二士”,指李天生因笃及王山史弘撰。见徐嘉注。所引《亭林文集》三《与李星来〔源〕》第二通“关中三友,山史辞病不获而行,天生母病,涕泣言别。〔李〕中孚〔颙〕至以死自誓而后免。视老夫为天际之冥鸿矣”等语。)
《愚庵小集》五《垂虹亭过徐太史公肃舟中》云:
(诗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