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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复明运动(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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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一百四“弘光元年正月辛丑”条云:

南京吏部左侍郎蔡奕琛兼东阁大学士,直文渊阁。枚卜时,钱谦益、阮大铖、李沾等,各有奥援,而奕琛以诚意侯刘孔昭荐得之。大铖筑堡江上,闻之驰还,怒马士英,无及。

寅恪案:彝舟所引牧斋上疏原文较孺木为详,因全录之。至其痛诋牧斋之言,固是事实。但亦因清高宗欲毁灭牧斋文字,不使流传,徐氏著书时禁网已稍疏,然以特录钱氏原疏之故,仍不得不作自解之语,庶免违旨之嫌也。细绎牧斋此疏,措辞巧妙,内容固极可鄙。若就文章论,则殊令人欣赏不置。吾人今日读史,应注意其所言马士英、左良玉、郑芝龙一节,盖此三人乃当时之实力派。牧斋自崇祯晚年至清顺治末岁,约二十余年,前后欲依赖利用此三人以作政治活动,虽终无所成,然亦可借是窥见明清间政治军事关键之所在矣。孺木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此数语最能道出牧斋及河东君心事。但河东君仅得为汧国夫人之李娃而终不得作河东郡君之裴淑,其故虽如《东涧遗老别传》所言“东林以国本为终始,而公与东林为终始”,然尚未穷溯其渊源,遂亦未尽通其本末也。

史惇《恸余杂记》“东林缘起”条云:

东林之局,始于神庙宠郑贵妃,有母爱子抱之意,而一二贤者,杯蛇弓影,形诸章奏,乃神庙不加严谴,望风者遂疑真有其事而竞起,欲因以为名高,且欲结知东宫,以为厚利。

寅恪案:少时读史见所述东林本末颇多,大抵与顾、史两氏之言无甚差异。故仅择录一二条,聊见梗概而已,不遑亦不必广征也。近岁偶检《明史》,始悟昔人所论,只从光宗与福王竞争皇位,即所谓“国本”开始,殊不足说明后来南都政局之演变,似有更上一层楼之必要,兹节录《明史》最有关之材料于下。

《明史》一一四《后妃传·孝定李太后传》略云:

孝定李太后,神宗生母也。漷县人。侍穆宗于裕邸。隆庆元年三月封贵妃。〔神宗〕即位,上尊号曰慈圣皇太后。旧制天子立,尊皇后为皇太后。若有生母称太后者,则加徽号以别之。是时,太监冯保欲媚贵妃,因以并尊风大学士张居正下廷臣议。尊皇后〔陈氏〕曰仁圣皇太后,(寅恪案:陈氏乃穆宗为裕王时之继妃,隆庆元年册为皇后。实神宗之嫡母也),贵妃曰慈圣皇太后,始无别矣。仁圣居慈庆宫,慈圣居慈宁宫。居正请太后视帝起居,乃徙居乾清宫。太后教帝颇严。帝事太后惟谨,而诸内臣奉太后旨者,往往挟持太过。帝尝在西城曲宴,被酒,令内侍歌新声,辞不能,取剑击之。左右劝解,乃戏割其发。翼日太后闻,传语居正具疏切谏,令为帝草《罪己御札》,又召帝长跪数其过。帝涕泣请改乃已。〔万历〕六年,帝大婚,太后将返慈宁宫,敕居正曰:“吾不能视皇帝朝夕,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纳诲,终先帝凭几之谊。”四十二年二月崩。后性严明,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后之力居多。光宗之未册立也,给事中姜应麟等疏请,被谪。太后闻之,弗善。一日帝入侍,太后问故。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后大怒曰:“尔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盖内廷呼宫人曰都人,太后亦由宫人进,故云。光宗由是得立。群臣请福王之藩,行有日矣,郑贵妃欲迟之明年,以祝太后诞为解。太后曰:“吾潞王亦可来上寿乎?”贵妃乃不敢留福王。

同书同卷《孝靖王太后传》云:

孝靖王太后,光宗生母也。初为慈宁宫宫人。年长矣,帝过慈宁,私幸之,有身。故事宫中承宠,必有赏赉,文书房内侍记年月及所赐以为验。时帝讳之,故左右无言者。一日侍慈圣宴,语及之,帝不应。慈圣命取《内起居注》示帝,且好语曰:“吾老矣,犹未有孙,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贵,宁分差等耶?”〔万历〕十年四月封恭妃。八月光宗生,是为皇长子。既而郑贵妃生皇三子,进封皇贵妃,而恭妃不进封。二十九年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仍不封如故。三十四年元孙生,加慈圣徽号,始进封皇贵妃。三十九年病革,光宗请旨得往省,宫门犹闭,抉钥而入。妃目眚,手光宗衣而泣曰:“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遂薨。

同书一二十《诸王传·潞简王翊镠传》略云:

潞简王翊镠穆宗第四子。隆庆二年生,生四岁而封。万历十七年之藩卫辉。初,翊镠以帝母弟居京邸,王店王庄遍畿内。比之藩,悉以还官,遂以内臣司之。皇店皇庄自此益侈。翊镠居藩,多请赡田食盐,无不应者。其后福藩遂缘为故事。景王〔载圳〕就藩时,赐予概裁省,楚地旷,多闲田。诏悉予之。景藩除,潞得景故籍田,多至四万顷,部臣无以难。至福王常洵之国,版籍更定,民力益绌,尺寸皆夺之民间,海内骚然。论者推原事始,颇以翊镠为口实云。翊镠好文。四十二年薨。四十六年常淓嗣。后贼躏中州,常淓流寓于杭,顺治二年六月降于我大清。

同书同卷《福恭王常洵传》略云:

福恭王常洵,神宗第三子。初,王皇后无子,王妃生长子,是为光宗。常洵次之,母郑贵妃最幸,帝久不立太子,中外疑贵妃谋立己子,交章言其事,窜谪相踵,而言者不止,帝深厌苦之。〔万历〕二十九年始立光宗为太子,而封常洵福王。至四十二年始令就藩。〔崇祯〕十六年秋七月由崧袭封。明年三月,京师失守,由崧与潞王常淓,俱避贼至淮安。四月,凤阳总督马士英等迎由崧入南京。庚寅称监国。壬寅自立于南京,伪号弘光。由崧性暗弱,湛于酒色声伎,委任士英及士英党阮大铖。二人日以鬻官爵、报私憾为事。未几有王之明者,诈称庄烈帝太子,下之狱。又有妇童氏,自称由崧妃,亦下狱。于是中外哗然。明年三月,宁南侯左良玉举兵武昌,以救太子、诛士英为名,顺流东下。阮大铖、黄得功等帅师御之,而我大清兵以是年五月己丑渡江。辛卯夜,由崧走太平,盖趋得功军也。癸巳,由崧至芜湖。丙申,大兵至南京城北。文武官出降。丙午,执由崧至南京。九月甲寅,以归京师。

寅恪案:光宗生母王太后,乃其祖母即神宗生母李太后之宫人。李太后亦是宫人出身。光宗生母与福王常洵生母,虽俱非正嫡,但常洵之生母其出身远胜于光宗之生母。光宗所以得立为太子,纯由其祖母李太后之压力使然。李太后享年颇长,故光宗遂能维持其太子之地位,而不为福王所替代。潞王翊镠亦李太后所生,与光宗血亲最近。由是言之,东林者,李太后之党也。嗣潞王常淓之亲祖母即李太后,此东林所以必需拥戴之以与福王由崧相抵抗。斯历史背景,恩怨系统,必致之情事也。至若常淓之为人,或优于由崧。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其贤不肖,外人甚难察知。就昔时继承权论,自当以亲疏为标准。由崧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神宗;常淓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穆宗。故两者相较,常淓之皇帝继承权较由崧疏远一级。据是言之,马、阮之拥立由崧实为合法。东林诸贤往往有认王之明为真太子慈烺者,殆亦知常淓之继承权不及由崧之合法与?至认童氏为真福王继妃者,盖欲借此转证弘光为假福王,似亦同一用心也。(参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两太子”条及“两疑案”条所载:“野史氏曰:余闻大悲初称崇祯帝,又称齐王,继复称神宗子,因宫闱有隙,寄育民间,长而为僧。其言诡诞不足信,然知其决非妖僧也。童氏之为继妃,为司寝,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决非周王妇,与福王全无瓜葛也。余姚黄宗羲、桐城钱秉镫皆以福王为李伴读,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当时讥刺诗有:‘隆准几曾生大耳,可哀犹自唱无愁。白门半载迷朱李,青史千年纪马牛。’说者又谓东林复社之事,深憾马、阮,故造此谤,似矣。然观童氏之哭求一见,而不可得,后之人犹不能无疑焉。”)昔年尝见王船山之书痛诋曹子建,以为陈思王之诗文皆其门客所代作,殊不解何以发此怪论。后来细思之,朱明一代,宗藩固多贤者,其著述亦甚丰富,倘详悉检察稽考,其中当有非宗藩本人自撰而倩门客书佣代为者。姜斋指桑骂槐,殆由于此耶?然则常淓果优于由崧与否,犹待证实。东林爱憎之口,未必尽可信据。《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一年(七律)》云:

一年天子小朝廷,遗恨虚传覆典刑。岂有庭花歌后阁,也无杯酒劝长星。吹唇沸地狐群力,剺面呼风蜮鬼灵(寅恪案:“蜮”钱曾《注》本作“羯”,是)。奸佞不随京洛尽,尚流余毒螫丹青。

牧斋此诗所言,固是偏袒弘光之辞,但亦应取与东林党人之记载,以由崧为天下之恶皆归焉者,参互比较,求一平允之论也。《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一年诗》批云:

金陵一年,久将灭没,存此作诗史可也。

然则,梨洲以牧斋此律为诗史,则其意亦不尽以弘光为非,可以窥见矣。又关于阮大铖、王铎二人,就鄙见所及,略述数语。圆海人品,史有定评,不待多论。往岁读《咏怀堂集》,颇喜之,以为可与严惟中之《钤山》、王修微之《樾馆》两集,同是有明一代诗什之佼佼者,至所著诸剧本中,《燕子笺》《春灯谜》二曲,尤推佳作。(寅恪案:张岱《石匮书后集》四八《阮大铖传》,引罗万象奏言:“大铖实未知兵,恐《燕子笺》《春灯谜》未见枕上之阴符而袖中之黄石也。”亦足证当日阮氏两剧本盛行,故万象据以为言。又夏燮《明通监附编》一《附记》一下“大清世祖章皇帝顺治元年十二月辛巳”条云:“阮大铖以乌丝阑写己所作《燕子笺》杂剧进之。岁将暮,兵报迭至。王一日在宫,愀然不乐。中官韩赞周请其故。王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泣曰:‘奴以陛下或思皇考先帝,乃作此想耶?’时宫中楹句有:‘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旁注:东阁大学士王铎奉敕书云。”亦可旁证圆海之戏剧,觉斯之书法俱为当时之绝艺也。)其痛陈错认之意,情辞可悯。此固文人文过饰非之伎俩,但东林少年似亦持之太急,杜绝其悔改自新之路,竟以“防乱”为言,遂酿成仇怨报复之举动,国事大局益不可收拾矣。夫天启乱政,应以朱由校、魏忠贤为魁首,集之不过趋势群小中之一人。揆以分别主附,轻重定罪之律,阮氏之罪当从末减。黄梨洲乃明清之际博雅通儒之巨擘,然囿于传统之教训,不敢作怨怼司马氏之王伟元,而斤斤计较,集矢于圆海,斯殆时代限人之一例欤?(寅恪检《明季稗史》本、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杂志》中“阮圆海之意”条云:“圆海原有小人之才,且阿珰亦无实指,持论太苛,酿成奇祸,不可谓非君子之过。阮之阿珰,原为枉案。十七年田野,斤斤以十七年合算一疏,为杨左之通王安,呈秀之通忠贤,同为通内。遂犯君子之忌。若目以阿珰,乌能免其反击乎?”存古之论,颇为公允。至“十七年合算一疏”之“十”字应删去,盖写刻者涉上文“十七年田野”之语而衍也。)后来永历延平倾覆亡逝,太冲撰《明夷待访录》,自命为殷箕子,虽不同于嵇延祖,但以清圣祖比周武王,岂不愧对“关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

王觉斯者,明末清初之大艺术家。牧斋为王氏作墓志铭盛称其书法,而有关政治诸事多从省略,不仅为之讳,亦以王氏之所长实在于此故也(见《有学集》三十《故宫保大学士孟津王公墓志铭》)。当崇祯十七年三月北京岌岌不可终日之时,钱、王二人同时起用,思宗之意似欲使之治国治军以振危亡之局,诚可叹可笑也。《清史稿》四《世祖本纪》云:

〔顺治二年五月〕丙申,多铎师至南京,故明福王朱由崧及大学士马士英遁走太平。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夫此文官班首王、钱二人,俱是当时艺术、文学大家。太平之世,固为润色鸿业之高才;但危亡之时,则舍迎降敌师外,恐别无见长之处。崇祯十七年三月二人之起用,可谓任非其材。弘光元年五月二人之迎降则得其所矣。兹有一事可注意者,即二人在明季俱负盛名,觉斯果位跻宰辅,牧斋终未列揆席,盖亦有特殊理由。《国榷》一百一“崇祯十七年五月”条云:

同书同卷“崇祯十七年十月乙卯朔”条云:

王庸、王无党世授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俱大学士王铎子。以舟渡慈銮也。

第三章引《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题有“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之语,因论皆令作画之际似在崇祯十七年首夏,河东君将偕牧斋自常熟往南京翊戴弘光之时。兹更据《国榷》一百一“崇祯十七年四月”条略云:

甲申(廿七日)史可法迎〔福王〕于邵伯镇。

丙戌(廿九日)福王至燕子矶。

丁亥(卅日)福王次龙江关。

“五月”条略云:

庚寅(初三日)福王监国。

壬寅(十五日)监国福王即皇帝位于武英殿。

“六月”条云:

壬戌(初六日)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

同书卷首之三《部院上》“南京礼部尚书”栏载:

甲申昆山顾锡畴□□□□进士,五月任,署吏部。

《弘光实录钞》一“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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