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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城西北二十三里,高七十尺,周回五里。本名横山。唐天宝六年易今名。
又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八年〕秋夜杂诗四首》之二“澄崖相近看”句下自注云:
横山在原后。
寅恪案:第三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是之轶事”条载河东君旧日居松江之佘山。佘山在松江府城北二十五里(见嘉庆修《松江府志》七《山川门》)。佘山与横云山地相邻接,而横云山之规模尚狭小于佘山,河东君是否先居佘山,后迁横云山,抑或前后皆居横云山,钱氏牵混言之,今不易考知矣。“赤城”者,《文选》一一孙兴公《游天台山赋》云“赤城霞起而建标”,故以赤城比天台,其实高下大小不可同语。若谓河东君于此亦不免文人浮夸之习,则恐所见尚失之肤浅。鄙意河东君之取横云山以比天台山者,暗寓“刘阮重来”之意,实希望卧子之来访也。此通云“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第二九通云“及归山阁,几至弥留”,岂居横山以后,卧子又无来访之事所致耶?更可注意者,东坡词云“人间自有赤城居士”(见东坡词《水龙吟》),河东君殆亦于此时熟玩苏词,不仅熟精《选》理也。
《尺牍》第二九通云:
(上段前已引。)邈邈之怀,未卜清迈。何期明河,又读鳞问耶?弟即日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既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也。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矣。将来湖湄,鳜鱼如丝,林叶正赪。其为延结,何可言喻。
寅恪案:欧阳永叔《居士集》一五《秋声赋》云“明河在天”,“夷则为七月之律”。今河东君此书云“何期明河,又读鳞问耶”,是此书作于崇祯十三年七月间。“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当是访觅名流、择婿人海之意,而非真欲有所游览也。否则与下文“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之语,意义不贯。“仙舫”谓“不系园”之类,即指杭州,乃然明所居之地。“晚香”谓“佘山”,(陈眉公建晚香堂于东佘山,有《晚香堂苏帖》及《晚香堂小品》等。据陈梦莲所作其父年谱,眉公卒于崇祯十二年己卯九月二十三日。河东君作此书时,眉公已前卒。故此“晚香”当是泛指佘山,非谓约然明会于眉公处也。)即指松江,乃河东君所居地。此札之意,谓然明既以家事不能来松江相访,则己身将往杭州相会。其时间当在深秋,即鱼肉白、林叶红之候也。然明书中,必又言及谢三宾对于河东君有何不利之言行。此类言行,今虽难考悉,但据全谢山所述象三“晚年求用于新朝,欲以贿杀六狂生,不克。竟杀五君子以为进取之路”等事推之,其人之阴险可知。然则河东君此时既为象三所恨,处境颇危。若非托身一甚有地位之人,如牧斋者,恐象三尚不肯便尔罢休。观河东君此札,其急于求得归宿之所,情见乎辞者,殆亦与此有关欤?“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矣”之语,自是用《晋书》七九《谢安传》,世人共知,不待征引。所可笑者,牧斋为象三父一爵、母周氏所作合葬《墓志铭》有“其先晋太傅”及“谢自太傅,家于东中”等语(见《初学集》五三《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夫吾国旧日妄攀前代名贤,冒认宗祖,矜夸华胄之陋习,如杜少陵《丹青引》中“将军魏武之子孙”之例者(见《杜工部集》五),何可胜数,亦无须辨驳。象三于此本不足怪。但其人与河东君虽有特殊关系,幸后来野心终不得逞,否则《东山酬和集》之编刊,将不属于牧斋,转属于象三,而象三可谓承家法祖之孝子顺孙矣。至若河东君骂其“大异赌墅风流”,意谓象三为安石之不肖裔孙,固甚确切痛快,殊不知倘象三果能效法其远祖者,恐未必真河东君之所愿也。
《尺牍》第三十通云:
嗣音遥阻,顿及萧晨。时依朔风,禹台黯结。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傅,观兹非邈。彼闻先生与冯云将有意北行,相望良久。何谓二仲,尚渺洄溯?弟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彦会可怀。不尔,则春王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耑此修候,不既。
寅恪案:此书乃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河东君已移居牧斋我闻室时所作。“时依朔风,禹台黯结”者,《文选》四一《李少卿答苏武书》云:“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河东君此书亦作于冬季,故有斯语。“禹台”即“禹王台”,亦即“梁王吹台”,其地在开封(见清《嘉庆一统志》一八七《开封府二》)。此与第三一通用“夷门”指然明者相同,前已论及,盖取此两词以比然明为魏之信陵君也。“小草已来,如飘丝雾”者,“小草”用《世说新语·排调类》“谢公始有东山之志”条,谓由松江横云山出游也。“如飘丝雾”即“薄游”之意,下文亦有“薄游在斯”之语,可以参证。更有可论者,《文选》二六谢灵运《初去郡》一首云:
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
李《注》云:
嵇康《高士传》曰:“尚长,字子平,河内人。隐避不仕,为子嫁娶毕,敕家事断之,勿复相关,当如我死矣。”嵇康书亦云“尚子平”。范晔《后汉书》曰:“向长,字子平,男娶女嫁既毕,敕断家事。”“尚”“向”不同,未详孰是。班固《汉书》曰:“邴曼容养志自修,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
寅恪案:“尚”“向”之异,兹可不论。第二九通云“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禽”字应作“长”或“平”,即用康乐诗句及李《注》。《春星堂诗集》三《游草》最后一首《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释妄成真自此弥切》云“向平有累应须毕”。然明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其时尚未毕儿女婚嫁。至河东君作第二九通时,已逾两年,正值然明儿女婚嫁之际也。若第二十通“又以横山幽奇,不减赤城,遂怀尚平之意”,则用范尉宗《后汉书·列传》七三《逸民传·向长传》中,向子平、禽子夏“俱游五岳名山”之典,非谓“男女娶嫁既毕”之义也。但于二八通用“尚平之意”以指己身,而于第二九通转用“尚禽之事”以指然明。指然明为禽庆与尚平共游五岳名山,自无不可。若指己身为尚平,则河东君己身婚嫁尚未能毕,正在苦闷彷徨之际,误用此典,不觉令人失笑。“薄游”之义,原为“游宦”之“游”,故康乐诗用“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之典,与浪游之意绝无关涉。河东君久诵萧《选》,熟记谢《诗》,遂不觉借用康乐之句,牵连混及,颇不切当。斯亦词人下笔时所难免者,不必苛责也。“黍谷之月,遂蹑虞山”者,乃冬至气节所在之仲冬十一月到常熟之意。(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九日冬至。)《文选》三左太冲《魏都赋》云:“且夫寒谷丰黍,吹律暖之也。”李《注》引刘向《别录》曰:
邹衍在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至黍生。今名黍谷。
又,《杜工部集》一六《小至》诗云:“冬至阳生春又来。”盖河东君以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至常熟,仍留舟次,至十二月二日始迁入牧斋家新建之我闻室。其作此书,据前引《耦耕堂存稿》文下《题归舟漫兴册》中“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之语推之,则当在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孟阳离常熟以后,河东君尚居牧斋家中之时也。所以确知如此者,《东山酬和集》一第一首云:
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河东柳是字如是。(原注:“初名隐。”)
(诗见后。)
《列朝诗集》丁一三上《松圆诗老程嘉燧诗》云:
庚辰十二月二日,虞山舟次值河东君,用韵辄赠。
(诗见后。)
及《东山酬和集》一牧翁诗云:
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
(原注:“涂月二日。”)
(诗见后。)
可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乘舟至虞山,“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访牧斋于半野堂。其始尚留舟次,故孟阳诗题云“庚辰十二月二日虞山舟次值河东君”,而牧斋诗题云“是日(指庚辰十二月二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此诗第四句又云“绿窗还似木兰舟”。然则河东君之访牧斋,其先尚居虞山舟次,后始迁入牧斋家中,首尾经过时日,明白可以考见者若是。后来载记涉及此事,往往失实,兹略征最初最要之材料如此。其他歧异之说,概不多及,以其辨不胜辨故也。
复次,河东君之访半野堂,在此之前,实已预有接洽,并非冒昧之举,俟后详论。其“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者,不仅由于好奇标异、放诞风流之故,盖亦由当时社会风俗之拘限,若竟以女子之装束往谒,或为候补宰相之当关所拒绝,有以致之也。其所以虽著男子之“幅巾”,而仍露女子之“弓鞋”者,殆因当时风尚,女子以大足为奇丑,故意表示其非如蒲松龄《聊斋志异》所谓“莲船盈尺”之状耶?自顾云美作图征咏之后(此图今藏沈阳故宫博物馆。余可参范锴《华笑庼杂笔》一《河东君访半野堂小影图传并题诗跋五则》),继续摹写者,颇亦不少,惜寅恪未得全见。唯神州国光社影印余秋室白描柳如是小像最为世所称道。蓉裳善画美人,有“余美人”之目(见秦祖永《续桐阴论画》等。)竟坐是不得为状头(见蒋宝龄《墨林今话》七)。此小像不知是何年所作,以意揣之,当在秋室乾隆丙戌殿试以后。然则“余美人”之未能中状元,此小像实不任其咎也。又“美人”本为河东君之号,以“余美人”而画“杨美人”,可称双美矣。因戏题三诗,附载于后,以博好事者一笑。诗云:
弓鞋逢掖访江潭,奇服何妨戏作男。咏柳风流人第一,(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句云:“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非用谢道蕴咏絮事。)画眉时候月初三。(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入居牧斋新建之我闻室。李笠翁《意中缘》剧中,黄天监以“画眉”为“画梅”。若从其言,则属对更工切矣。一笑!)东山小草今休比,南国名花老再探。(牧斋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廷试以第三人及第,时年二十九岁。至崇祯十三年庚辰遇河东君时,年已五十九岁矣。)好影育长终脉脉(见《世说新语·纰漏类》),兴亡遗恨向谁谈?
岱岳鸿毛说死生,当年悲愤未能平。佳人谁惜人难得,故国还怜国早倾。柳絮有情余自媚,桃花无气欲何成。杨妃评泊然脂夜,流恨师涓枕畔声。
佛土文殊亦化尘,如何犹写散花身?白杨几换坟前树,红豆长留世上春。天壤茫茫原负汝,海桑渺渺更愁人。衰残敢议千秋事,剩咏崔徽画里真。
河东君札中“南宫主人”之语,指牧斋言。盖北宋以来,习称礼部为“南宫”(见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七《歌咏类》“范文正公未免乳丧其父”条),时牧斋以礼部右侍郎革职家居故也。“冯云将”者,南京国子监祭酒秀水冯梦祯之仲子。梦祯以文章气节有声于时(见《初学集》五一《南京国子监祭酒冯公墓志铭》,《列朝诗集》丁一五“冯祭酒梦祯”条《小传》及光绪修《嘉兴府志》五二《冯梦祯传》),以娶仁和沈氏之故,遂居杭州。(见光绪修《杭州府志》一六九《冯梦祯传》。)云将虽为名父之子,而科试殊不得志,身世颇困顿,与汪然明始终交好。观牧斋《有学集》三二《汪然明墓志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