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一期02(第3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暂借愿厅居左辖,(《牧斋外集》一“愿”作“头”。是。)且抛手版领西湖。

其二云:

中朝九伐勒殊勋,父老牵车拜使君。借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西陵古驿连残烧,南渡行宫入乱云。注罢金经卧帘阁,诸天春雨自缤纷。

《牧斋外集》六《张坦公集序》略云:

中州张坦公先生,射策甲科,起家县令,受当宁简任,入直翰苑,洊历大司马。当是时,国势阽危,枢务旁午,天子神圣,非常寄任。朝野屏息跂望,以为李伯纪〔纲〕、于廷益〔谦〕合为一人。俄而天地晦冥,国有大故。触冒万死,走荆雒诸山中,经营寨栅,收合徒旅,逆闯之号令,不行于荆南,公实以只手遏之。燕云底定,玺书慰存,乃始卷甲卧鼓,顿首归命。回翔朝右,资望深茂。乃由山左擢杭左辖,先后十余年。阅历变故,最险最奇。其所为诗文,亦随心递变。世之知坦公者,当以其诗文。而坦公之生平建竖,欲有所寄托,以自见于竹素,舍此《集》亦何以矣?昔少陵遇天宝之乱,流离巴蜀,有《昔游》《遣怀》之作。一则曰“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一则曰“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盖自七雄、刘、项并吞割据之余,战伐通涂,英雄陈迹,多在梁宋之间。而况如公者,以含章挺生之姿,揽中州河雒之秀,天实命以鼓吹休明,陶铸风雅。于是乎孟津超乘于前(寅恪案:“孟津”指王铎。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本传等。铎,河南孟津人,又为大学士,故云),行屋夹毂于后。(寅恪案:“行屋”指薛所蕴。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本传。并参《牧斋外集》五《薛行屋诗序》。又桴庵为河南孟县人,故称其“行屋”之号,以免与觉斯相混也。)旗鼓相当,鞭弭竞奋。亦天相之也。威弧不弦,帝居左次,桥山之龙胡不逮,崆峒之仙仗杳然。于是乎弃戎旃、理翰墨,舍韎韦、事毕牍,词坛骚垒,收合余烬,地负海涵,大放厥词,而《依水园》之全集始出。坦公书来曰:“公知我者,幸为我诗序。”余虽老废,归向空门,不敢谓不知坦公也。孟津已矣,今所为高、李者,有行屋及安丘二公在。(寅恪案:“安丘”指刘正宗。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及《清史稿》二五一本传等。正宗为大学士,故以“安丘”称之,与称觉斯为孟津同例也。)坦公将还朝,共理承明之事,试相与评吾言,以为何如也?

寅恪案:牧斋《赠坦公》诗,大约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或十二年乙未,《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一文末署“岁在戊戌孟夏廿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寺”,即在顺治十五年张氏尚在杭任,未奉调入京之时。至《张坦公集序》则作于张氏将离杭赴京之际,更在《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以后矣。复检《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张缙彦传》略云:

顺治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彦与为莫逆友,序其诗,称以将明之才,词诡谲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御史萧震疏劾缙彦曰:“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臣未闻有身为大臣,拥戴逆贼、盗鬻宗社之英雄,且当日抗贼殉难者有人,阖门俱死者有人,岂以未有隔壁人救活,逊彼英雄?虽病狂丧心,亦不敢出此等语。缙彦乃笔之于书,欲使乱臣贼子相慕效乎?”疏并下王大臣察议,以缙彦诡词惑众,及质讯时,又巧辩欺饰,拟斩决。上贳缙彦死,褫其职,追夺诰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寻死。

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此“处”即“绛云余烬处”之“处”。若作“楼”,则非绛云楼,而是后来河东君缢死之荣木楼矣。)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展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

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五“《唐女郎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

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郎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八撰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苦,其情可笑矣。

复次,《牧斋尺牍》二《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

第一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十通云:

岁事萧然,欲告籴于子晋。借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借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济事矣。

第一二通云:

空囊岁莫,百费猬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办事也。幸即留神。

寅恪案:《牧斋尺牍》之编次颇有舛讹。如卷上《致梁镇台》三通,其第一通乃致梁维枢者,而误列于致梁镇台即梁化凤题下,乃是一例。见第五章所论。至排列复不尽依时间先后。如第五通论牧斋垂死时之贫困节引《致卢澹岩札》第四通应列于第一通前,即是其例。假定此寄李孟芳诸札之排列先后有误,则第十通“泛舟之役”自指与河东君有关之事。如《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二所谓“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之义。假定《寄李孟芳札》排列先后不误,则“泛舟之役”别指一事,与河东君无关。兹仅稍详论后一说,以俟读者抉择,盖前一说易解,不待赘述也。

就后一说言之,第一通“归期在春夏之间”等语,乃崇祯十一年戊寅牧斋被逮在京时所作。若牧斋与孟芳之尺牍皆依时间先后排列,则第十通疑是崇祯十五年冬间所作。因此通前之第八通有:

日来妇病未起,老夫亦潦倒倦卧。呻吟之音,如相唱和。

等语,其时河东君正在重病中也。又第十通云:“庶几泛舟之役,有以借手。”所谓“泛舟之役”,不知何指。若谓是崇祯十四年辛巳冬十一月与河东君泛舟同游京口(见《初学集》二十《〔辛巳〕小至日京口舟中》并河东君和作,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则是年中秋河东君尚未发病(见《初学集》二十《〔辛巳〕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并河东君和作),大约九十月间即渐有病。故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云“病色依然镜里霜”,河东君和作云“香奁累月废丹黄”。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此年冬至为十一月十九日。依“累月”之语推之,其起病当在九十月间,然尚能出游并赋诗,谅未甚剧。但在途中病势增重,只得暂留苏州,未能与牧斋同舟归常熟度岁。观牧斋《辛巳除夕》诗“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哪得到君边”之句,知柳钱两人此际不在一处,而河东君之病甚剧,又可推见也。此点详见后论,兹不多及。由是言之,牧斋《致李氏尺牍》第十通中“泛舟之役”一语,非指此次京口之游,自不待辨。至崇祯十五年冬,牧斋实有关涉“泛舟”之事,更就明清时人“泛舟之役”一习用之语考之,实有二解:一指漕运。即用《左传·僖公十四年》所载,其文略云:

冬,晋荐饥,使乞籴于秦。〔秦〕输粟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

领泛舟之役,值久旱河竭,盗贼充斥,公疏数十上,犁中漕弊,皆报可。

可以为证。二指率水师攻战之意。如《晋书》一一十《载记十·慕容儁载记》云:

遣督护徐冏率水军三千,泛舟上下,为东西声势。

可以为证。检牧斋此时并无参预漕运之事,则其所谓“泛舟之役”者,乃与水军之攻战有关无疑。若此假设不误,兹略引资料,论之于下:

《初学集》二十《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郎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七律)二首》之二后四句云:

绝辔残云驱靺鞨,扶桑晓日候旌旗。东征倘用楼船策,先与东风酹一卮。

及同书二十下《〔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云:

又《有学集》三二《卓去病先生墓志铭》云:

崇祯末,中书沈君廷扬以海运超拜。特疏请余开府东海,设重镇,任援剿。去病家居,老且病矣,闻之大喜,画图系说,条列用海大计,唯恐余之不得当也。疏入未报,而事已不可为。

然则“泛舟之役”,即“楼船”及“用海”之策。大约牧斋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岁暮,得知有巡抚登莱,率领舟师东征之议,以为朝命旦夕可下,必先有所摒挡筹划,因有告籴于毛氏之举欤?

又,孟芳与子晋关系至密。子晋称之为舅氏,见其所著《野外诗卷·八月十五夜从东湖归独坐快阁》诗题下自注云“和孟芳舅氏”可以为证。子晋此种“舅氏”之称谓,盖与其称缪仲醇希雍同例,亦见《野外诗卷·暮春游兴福寺诗序》。《初学集》六一牧斋作《子晋父毛清墓志铭》云:“君娶戈氏,于仲醇为弥甥婿。”及同书三九《毛母戈孺人六十寿序》云:“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六十矣。”则知子晋之称孟芳为“舅氏”不过长亲之意耳,读者幸勿误会。毛、李两人情谊既如此亲密,故牧斋托孟芳向子晋“告籴”,欲借其“宠灵”也。此函中“质物”之语,即指质于毛晋家之《汉书》而言。第一二通疑亦是崇祯十五年岁杪所作。因十六年中秋,此《汉书》已鬻于谢氏,故知此函所谓“岁莫”,必非十六年岁杪也。“找足”者,欲将前抵押之《汉书》“绝卖”与子晋。不知何故,此议未成。后来此书于崇祯十六年秋牧斋卖与谢三宾,当先将谢氏所付书价之一部分,从子晋赎回,然后转卖耳。“此书亦有人欲之”之“人”或即是象三,亦未可知。卖此书与谢氏,实非牧斋本意,乃出于万不得已,所以感恨至于此极也。

牧斋此书今天壤间已不可得见。世之谈藏书掌故者,似未注意此重公案,聊补记于此,以谂好事者。牧斋平生有二尤物。一为宋椠《两汉书》,一为河东君。其间互有关联,已如上述。赵文敏家《汉书》,虽能经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然以筑阿云金屋绛云楼之故,不得不割爱鬻于情敌之谢三宾,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东君,则夺之谢三宾之手,“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身没之后,终能使之感激杀身相殉。然则李维柱之言,固为《汉书》而发,但实亦不异为河东君而发者。呜呼!牧斋于此,可以无遗憾矣。

又,谢三宾任太仆少卿,以丁父忧出京后,即买宅西湖,(寅恪案:《一笑堂诗集》三《湖庄二·题武林旧寓为武弁入居,残毁殊甚,庚寅始复感成(七律)》,并同书四《燕子庄(七律)》“花红水绿不归去,辜负西湖燕子庄”句及《过武林(七律)》“燕子庄前柳色黄,每乘春水向钱塘”句等,可证,)放情声色。(寅恪案:《一笑堂诗集》三《无题(七律)》“却来重入少年场”句,可证。)全谢山谓象三视师登州时,“干没贼营金数百万,其富耦国”(详见《鲒埼亭外集》二九《题视师纪略》),其言即使过当,然象三初罢太仆少卿,居杭州时,必非经济不充裕者,可以断言。其子于宣字宣子,崇祯九年丙子即已中式乡试,(见雍正修《宁波府志》一七《选举上》“明举人”条。)早与然明有往还(见《春星堂诗集》二《余为修微结庐湖上。冬日谢于宣伯仲过临,出歌儿佐酒》),则象三亦必为然明知交之一,可以推知。但今检《春星堂集》及《一笑堂诗集》,俱未发见两人往还亲密之记载,其故尚待详考。兹姑设一假定之说,在象三方面,因河东君与之绝交,而然明不能代为挽回,转介绍其情人与牧斋,且刻《河东君尺牍》,不尽删诋笑己身之语,遂致怀恨。在然明方面,因河东君与象三之绝交,实由于柳之个性特强,而谢又拘牵礼俗,不及其师之雅量通怀,忽略小节。象三既不自责,反怨然明之不尽力,未免太不谅其苦衷。职是之故,两家《集》中,遂无踪迹可寻耶?当崇祯十一、十二、十三年之际,象三之年为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岁。故然明胸中,为河东君觅婿计,象三之年龄、资格、家财及艺能(徐沁明《画录》五略云:“谢三宾号塞翁。工山水。每与董玄宰、李长蘅、程孟阳究论八法,故落笔迥异恒境。”)四者,均合条件。今检《一笑堂诗集》关涉河东君诸题,大抵不出此数年间之作。兹择录并略论之于下。

《一笑堂诗集》三《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郎小集》云:

载酒春湖春未央,阴晴恰可适炎凉。佳人更带烟霞色,词客咸蟠锦绣肠。乐极便能倾一石,令苛非复约三章。不知清角严城动,烟月微茫下柳塘。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