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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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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实用魏武铜爵台妓故事。此词作于河东君此札后数十年。河东君久已适牧斋,牧斋既死,又身殉以保全其家。迦陵词中用“望陵”之语,颇为适切也。

又,《太平广记》一九五“红线”条(原注:出〔袁郊〕《甘泽谣》)云:

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

然则河东君实取袁氏文中“铜台高揭”四字,而改易“漳水东注”为“汉水西流”四字。其所以如此改易者,不仅表示高上之义,与银汉西流相合,且“流”字为平声,于声律更为协调。吾人观此,益可证知河东君文思之精妙矣。

复次,《有学集》二十《许〔瑶〕夫人〔吴绡〕啸雪庵诗序》云:

漳水东流,铜台高揭。洛妃乘雾,羡翠袖之英雄;妓女望陵,吊黄须于冥莫。

寅恪案:此《序》用《甘泽谣》之文,亦改“注”为“流”,以合声律,但《序》之作成,远在河东君《尺牍》之后。白香山诗云:“近被老元偷格律。”(见《白氏文集》一六《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七律)》。)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云:

今〔汪然明〕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

然则牧斋殆可谓偷“香”窃“艳”者耶?又:“黄须”事,见《三国志》一九《魏志·任城威王彰传》。“黄须”乃指曹操子曹彰而言。牧斋用典不应以子为父,或是“黄须”乃“吊”之主词,但文意亦未甚妥,恐传写有误。窃疑“须”乃“星”或他字之讹。若本作“星”字者,即用《魏志》一《武帝纪》“建安五年破袁绍”条所云:

初,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是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

抑或别有出处,敬乞通人赐教。

《尺牍》第一七通云:

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先生相爱,何以命之?一逢岁始,即望清驺。除夕诗,当属和呈览,余惟台照,不既。

寅恪案:河东君当是于崇祯十二年冬游杭州,寄寓然明之西溪横山书屋,即在此度岁。元旦患病呕血,稍愈之后,于崇祯十三年二月离杭州归嘉兴。其间大约有三月之久。第二二通云:“雪至雨归。”谓雪季在杭州,雨季赴嘉兴。

《尺牍》第二三通云:

前接教后,日望车尘。知有应酬,良晤中阻。徙倚之思,日切而已。

其第二四通云:

云霄殷谊,褰涉忘劳。居有倒屣,行得顺流。安驱而至,坦履而返。萍叶所依,皆在光霁。特山烟江树,触望黯销。把袂之怀,渺焉天末已。审春暮游屐遄还,故山猿鹤,梦寐迟之。如良晤难期,则当一羽修候尔。廿四日出关,仓卒附闻。嗣有缕缕,俟之续布,不既。

故知然明以应酬离杭他往,欲河东君留杭至暮春三月还杭后与之相晤。然河东君赴禾之意甚切,不及待然明之返,遂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二月廿四日离杭往嘉兴也。第二四通所谓“廿四日出关”者及第二五通所谓“率尔出关”,即前引《春星堂诗集》三《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诗云“遽怀南浦出郊关”,皆指由杭州北行所必经之“北关”(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六)。故河东君所谓“出关”,亦即离杭北行之意也。河东君此次游杭,时经三月之久,中间患病颇剧,自有所为而来,必有所为而去。第一七通云:“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其辞旨凄感,发病呕血,亦由于此。盖当崇祯十二年己卯岁末,河东君年已二十二,美人迟暮,归宿无所。西湖之游,本为阅人择婿。然明深识其意,愿作黄衫。第二五通所谓“观涛”,即然明又一次约河东君至杭,为之介绍佳婿之意。钱塘可观浙江潮,故以枚乘《七发》“观涛广陵”为比,借作隐语也。“浪游”一语,乃不谐之意。然则河东君此行,究与何人有关,而终至其事不谐耶?鄙意此人即鄞县谢象三三宾是也。《鲒埼亭外集》二九云: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

寅恪案:三宾人品卑劣,诚如全氏所论。但谢山之言亦有失实者。考牧斋为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正考官(详见前第一章拙作《题牧斋初学集》诗所论),象三以是年乡试中式(见雍正修《宁波府志》一七《选举上》“明举人”条及《初学集》五三《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中“三宾余门人也”之语),故三宾所撰《一笑堂集》中涉及牧斋,称之为“座师”者,共有《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寿钱牧斋座师》《寿座师钱牧斋先生》等三首(均见《一笑堂诗集》三)。象三之诗,其作成年月虽多数不易详悉考定,然观象三于丁亥即顺治四年,犹称牧斋为“座师”,牧斋且以《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寄示谢氏,谢氏复赋诗和之。又《寿钱牧斋座师》诗中有:

天留硕果岂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

等语,皆足证象三于牧斋晚年,交谊未改也。或疑此两诗为弘光南都即位,牧斋复起以后所作,与谢山“三宾称门下如故”之语,尚不冲突。但检《初学集》三六有《谢象三五十寿序》一篇。据《一笑堂诗集》一《〔顺治七年〕庚寅初度自述(五古)》中“吾年五十八,六十不多时”之句,逆推象三年五十时,乃崇祯十五年壬午也。河东君以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崇祯十七年甲申夏福王立于南京。然则牧斋于此两时限之间,犹撰文为象三寿。故知全氏谓“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其说殊不可信也。

又检《初学集》八五《跋?前、后汉书?》(参《天禄琳琅书目·宋版·史部·汉书钱谦益跋》,《春酒堂文存》三《记宋刻汉书》,《陈星厓诗集》一《鸥波道人汉书叹》并陈星厓铭海《补注全祖望句余土音补注》六此题注)云:

赵文敏家藏《前、后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弆二十余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癸未中秋日书于半野堂。

《牧斋尺牍外编·与□□书》所言多同于牧斋之《跋》,唯涉及李本石之语,则《跋》文所未载。兹仅节录此段,以供参考。

其文云:

京山李维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尝语予,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每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

更可证牧斋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犹与象三有往来。牧斋此次之割爱售书,殆为应付构造绛云楼所需经费之用。考《初学集》二十下《东山诗集四·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水仙秋菊并幽姿”及“玉人病起薄寒时”。此题后第二题即为《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然则牧斋售书之日,与绛云楼上梁之时,相距甚近,两事必有相互关系无疑。象三虽与牧斋争娶河东君失败,但牧斋为筑金屋以贮阿云之故,终不得不忍痛割其所爱之珍本,鬻于象三。由是而言,象三亦可借此聊以快意自解,而天下尤物之不可得兼,于此益信。蒙叟一生学佛,当更有所感悟矣。观下引牧斋重跋此书之语,亦可证也。一笑!

《有学集》四六《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参《天禄琳琅书目·史部》)云: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安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未,损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不偶,殊可念也。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臾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天禄琳琅书目》作“但见钱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天禄琳琅书目》此句下有“岁在戊戌孟夏二十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院”十九字。)

寅恪案:蒙叟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秋割爱卖《两汉书》,已甚难堪。象三此时家甚富有,但犹抑损牧斋购入原价二百金。靳此区区之数,不惜招老座师以更难堪之反感,岂因争取“美人”失败,而又不甘间接代付“阿云金屋”经费之故,遂出此报复之市侩行为耶?牧斋云:“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蒙叟属辞不多用“绛云老人”之称。今特著“绛云”二字者,不仅因绛云楼藏书被焚,深致感念,窥其微意所在,亦暗寓“阿云金屋”一重公案也。牧斋如卢家之终有莫愁,固可**。然亦卒不能收回已亡之楚弓,姑借佛典阿赖耶识之说,强自解释,情甚可怜。若象三以“塞翁”为其别号,则不知其所失者为书耶?抑或人耶?谢氏二十年之间,书、人两失,较牧斋之得人而失书者,犹为不逮。此亦其人品卑劣有以致之,殊不足令人悯惜也。

至牧斋所谓“坦公司马”应即张缙彦。其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本传及《清史稿》二五一《刘正宗传》附张缙彦传。《清史列传》载其于顺治十一年甲午由山东右布政使,迁浙江左布政使。十五年戊戌擢工部右侍郎。与《浙江通志》一二一《职官表》一一“承宣布政使”栏“张缙彦”下注“字坦公,新乡人。前辛未进士。顺治十一年任”及“许文秀”下注“辽东人。顺治十五年任”之记载相合。又《明史》一一二《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

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张缙彦任。十七年〔甲申〕三月缙彦降贼。

及同书三百八《马士英传》云:

张缙彦以本兵首从贼。贼败,缙彦窜归河南。自言集义勇收复列城。即授原官,总督河北山西河南军务,便宜行事。(参计六奇《明季北略》二二“张缙彦”条。)

等,皆可与清国史馆《张缙彦传》参证也。

复次,《有学集》五《绛云余烬集(下)·赠张坦公二首》。其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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