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第4页)
孝绰幼聪敏,七岁能属文。舅齐中书郎王融深赏异之。常与同载适亲友,号曰神童。〔父〕绘齐世掌诏诰,孝绰年未志学,绘常使代草之。
《宋书》六七《谢灵运传》(参《南史》一九《谢灵运传》)略云:
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也。幼便颖悟。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同书五三《谢方明传》附惠连传(参《南史》一九《谢方明传》附子惠连传)云:
子惠连,幼而聪敏。年十岁能属文。
《南齐书》四七《谢朓传》(参《南史》一九《谢裕传》附朓传)云:
谢朓,字玄晖,陈郡阳夏人也。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
然则河东君心目中之刘、谢为何人耶?见卧子《自撰年谱(上)》“万历四十六年戊午”(寅恪案:是年卧子年十岁)条云:
先君(寅恪案:卧子父名所闻)教以《春秋三传》《庄》《列》《管》《韩》《战国》短长之书,意气差广矣。时予初见举子业,私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及《尧以天下与舜》二篇。先君甚喜之。
同书“天启元年辛酉”条略云:
先君得刑部郎,改工部郎。每有都下信,予辄上所为文于邸中,先君手为评驳以归。择其善者以示所亲或同舍郎。是时,颇籍籍,以先君为有子矣。
《明史》二七七《陈子龙传》云:
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
故河东君取刘、谢以方卧子,殊为适当。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与汪然明书》(《柳如是尺牍》第二五通。见下所论)称誉卧子云:
间恬遏地。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逸才,江左罕俪。
又,此赋云:
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
寅恪案:此两句出处,已于上录此赋原文句下标出,不待更论。盖河东君取材于江、陆《赋》语,自比于孤臣孽子,萍流浮转。《男洛神》一赋,其措辞用典,出诸昭明之书,似此者尚多,不遑详举。由此言之,河东君受卧子辈几社名士选学影响之深,于此亦可窥见一斑矣。复检《戊寅草》中有《听钟鸣》及《悲落叶》二诗,绎其排列次序,似为崇祯六年癸酉所作。若推测不误,则此赋之语亦与《悲落叶》诗有关,此两诗实为河东君自抒其身世之感者,其辞旨尤为凄恻动人。故移录之于下,当世好事者,可并取参读之也。
《听钟鸣(并序)》云:
钟鸣叶落,古人所叹。余也行危坐戚,恨此形骨久矣。况乎恻恻者难忘,幽幽者易会。因仿世谦之意,为作二词焉。
听钟鸣,鸣何深。妖栏妍梦轻。不续流苏翠羽郁清曲,乌啼正照青枫根。一枫两枫啼不足,鹍弦烦激犹未明。凄凄朏朏伤人心。惊妾思,动妾情。妾思纵陈海唱弯弧,君不得相思树下多明星。(寅恪案:“动妾情”下疑有脱误,未能补正。)用力独弹杨柳恨,尽情啼破芙蓉行。月已西,星已沉。霜未息,露未倾。妾心知已乱,君思未全生。情有异,愁仍多。昔何密,今何疏。对此徒下泪,听我鸣钟歌。
悲落叶,重叠复相失。相失有时尽,连翩去不息。鞞歌桂树徒盛时。乱条一去谁能知?谁能知,复谁惜?昔时荣盛凌春风,今日飒黄委秋日。凌春风,委秋日。朝花夕蕊不相识。悲落叶,落叶难飞扬。短枝亦已折,高枝不复将。愿得针与丝,一针一丝引意长。针与丝,亦可量。不畏根本谢,所畏秋风寒。秋风催(摧?)人颜,落叶催(摧?)人肝。眷言彼姝子,落叶诚难看。
寅恪案:世谦者,南北朝人兰陵萧综之字。其所作《听钟鸣》及《悲落叶》两词,见《梁书》五五《豫章王综传》。关于综之事迹,可参《南史》五三《梁武帝诸子传·豫章王综传》、《魏书》五九《萧宝夤传》附宝夤兄子赞传、《北史》二九《萧宝夤传》附赞传及《洛阳伽蓝记》二“城东龙华寺”条。至河东君之以世谦自比,是否仅限于身世飘零、羁旅孤危之感,抑或其出生本末更有类似德文者,则未能详考,亦不敢多所揣测也。
河东君嘉定之游
此期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已如上述。兹附论河东君此期嘉定之游。就所见材料言之,河东君嘉定之游,前后共有二次。一为崇祯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二为崇祯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今依次论述之。虽论述之时间,其次序排列先后有所颠倒,然以材料运用之便利,姑作如此结构,亦足见寅恪使事属文之拙也。
河东君第一次所以作嘉定之游者,疑与谢三宾所刊之《嘉定四君集》有关。其中程嘉燧《松圆浪淘集》首谢三宾《序》后附记云:
庚午春日,莆阳宋瑴书于垫巾楼中。
及马元调为谢氏重刻《容斋随笔》卷首《纪事一》略云:
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较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
据此《嘉定四君集》刻成在崇祯三年春季,崇祯七年河东君在松江,其所居之地距嘉定不远,经过四五年之时日,此集必已流布于几社诸名士之间,河东君自能见及之。如《列朝诗集》丁一三所选娄贡士坚诗,其中有《秋日赴友人席,修微有作同赋》一题,足证嘉定四先生颇喜与当日名姝酬酢往还,河东君得睹此类篇什必然心动,亦思仿效草衣道人之所为。揆以河东君平生之性格及当日之情势,则除其常所往来之几社少年外,更欲纳交于行辈较先之胜流,以为标榜,增其身价,并可从之传受文艺。斯复自然之理,无待详论者也。至若嘉定李宜之与王微之关系,可参赵郡西园老人(寅恪案:此乃上海李延昰之别号)《南吴旧话录》二四《闺彦门》“王修微”条及附注,兹不详引。又检《有学集》二十李缁仲《诗序》所言“青楼红粉,未免作有情痴”及申论伶玄“**乎色,非慧男子不至”之说,疑即暗指李、王一段因缘。牧斋于王修微本末多所隐饰。如《列朝诗集》闰四《草衣道人王微小传》,不言其曾适茅元仪及后适许誉卿复不终之事实。(见《明诗综》九八妓女门《王微小传》。)盖为挚友名姝讳。其作缁仲《诗序》亦同斯旨也。
河东君首次嘉定之游,今仅从程松圆诗中得知其梗概。唐叔达时升虽亦有关涉此事之诗,但《嘉定四君集》刻成于崇祯三年春季,故唐氏所赋之诗未能收入,殊为可惜。更俟他日详检旧籍,倘获见唐氏诸诗,亦可弥补缺陷也。
上海合众图书馆藏《耦耕堂存稿》诗钞本上、中、下三卷。其中卷载有《朝云诗八首》,(孟阳之婿孙石甫介藏钞本,题作《艳诗》。刻本钞补题作《朝云诗》。此原钞本,本题《朝云诗》,旁用朱笔涂改“伎席”二字。孙石甫事迹可参光绪修《嘉定县志》一八《金望传》,及同书一九《金献士传》并《有学集》一八《耦耕堂集序》等。)《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诗》,虽选《朝云诗》,但止《耦耕堂存稿》诗此题之前五首,而无后三首。兹全录《耦耕堂存稿》诗中此题八首,略就其作成时间及河东君寓居地点,并与河东君共相往来酬和诸人,分别考述之于下。
今综合松圆在崇祯七年甲戌一年内所作诸诗排列次序考之,《朝云诗八首》殊有问题。此题之前诸题,自《甲戌元日闻鸡警悟》,即《朝云诗》前第十五题,为崇祯七年所赋第一诗。其他诸题如《朝云诗》前第十二题为《花朝谭文学,载酒看梅,复邀泛舟,夜归即事》,前第九题为《三月晦日过张子石留宿同茂初兄作》,前第六题为《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此皆注明月日,与诗题排列次序先后符合,甚为正确,绝无疑义。但《朝云诗》前第二首《送侯豫章之南吏部》,(寅恪案:“章”应作“瞻”。)据《侯忠节公〔峒曾〕集》首附其子所编《年谱》“崇祯七年甲戌”条云“是冬十一月之官南中”,《朝云诗》前第一题为《和韵送国碁汪幼清同侯铨曹入京先柬所知》中有“归装岁暮停”之句。又,《朝云诗》后第三题《邹二水知郡枉访有赠》,题下自注云:“南皋公孙,由汝上,流寓京口。”据《耦耕堂存稿》诗自序云:“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五州山下。”初视之,似《朝云诗八首》乃崇祯七年冬季所作。细绎之,诗中所言景物不与冬季相合。《耦耕堂存稿》诗钞本《朝云诗》第七首上有朱笔眉批云:“八诗自晚春叙及初秋,时序历历可想。”此批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即就此题第一首第一句“买断铅红为送春”及第七首第一句“针楼巧席夜纷纷”之语观之,可证其言正确,不必详察其余诗句也。然则此题诸诗必非一时所赋,乃前后陆续作成者。岂此题诸诗作成之后复加修改,迟至冬季始告完毕,遂编列于崇祯七年冬季耶?更有可注意者,此题八首诗中,前五首与后三首,虽时节气候相连续,然此后三首中所述款待河东君之主人,皆在其城内寓所。主人固非一人,但直接及间接与唐叔达有关。颇疑此题前五首为前一组,此题后三首为后一组。此后一组与此题八首后一题之《今夕行》,复有密切相互之关系。牧斋编选《列朝诗集》,择录《朝云诗》前五首,而遗去《朝云诗》后三首及《今夕行》。何以不为孟阳讳转为叔达讳,其故今未敢臆测。然《朝云诗》后三首及《今夕行》,与《朝云诗》前五首所赋咏者有别,亦可据此以推知矣。
程松圆嘉燧《耦耕堂集自序》云:
天启〔五年〕乙丑五月由新安至嘉定,居香浮阁。宋比玉〔万历四十八年〕庚申度岁于此,梅花时所题也。〔崇祯三年〕庚午四月,携琴书至拂水,比玉适偕,钱受之属宋作八分书“耦耕堂”,自为之记。〔崇祯五年〕壬申春,二子移居西城。余偶归,而唐兄叔达适至,因取杜诗“相逢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之句颜西斋曰“成老亭”。先是〔崇祯四年〕辛未冬娄兄物故,已不及见移居。〔崇祯七年〕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五州山下,过江还,则已逼除,因感老成之无几相见,遂留此,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东邻西圃,如是者二年,而唐兄亦仙去。
光绪修《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云:
垫巾楼,辅文山后,积谷仓前。员外郎汪明际辟,为程嘉燧、宋珏辈觞咏之所。
同书一九《汪明际传》略云:
汪明际,字无际,一字雪庵。弱冠名籍甚,精易学,工诗画。万历戊午举于乡,选寿昌教谕。(寅恪案:乾隆修《严州府志》十《官师表》,载明崇祯间寿昌县教谕,有“汪无际,嘉定人”。)读书魏万山房,倡导古学。迁国子学录,历都察院司务,营缮司主事,晋员外郎。督修京仓,以疾告归。给谏邹士楷遗书劝驾,拟特疏荐举,辞。后以同官接管误工,拜杖死。子彦随,字子肩,工画。崇祯〔六年〕癸酉副榜。痛父冤殁,终身庐墓。
徐沁明《画录》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