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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期05(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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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牧斋此序未能考定何时所作,但河东君《赠黄若芷》诗附于《庚寅人日》诗后,庚寅十月二日绛云楼焚毁,牧斋此文中已言及之。又序中有“香灯禅版”之语,与河东君《赠黄若芷》诗“香灯禅版道人家”之句,可相印证。然则序中之“今年冬,余游湖上”乃指顺治七年庚寅之冬季欤?若果所揣测者不误,河东君《赠黄若芷》诗,亦即序中“当属〔河东〕赋诗以招之”之诗耶?至牧斋序文之佳妙,读者自能知之,不待多论也。吴次尾所记南京礼部园一条,与牧斋任职弘光朝之时间相距极近,故附录之,以资参证。兹尚有关涉绛云楼者数事,附论述之于下。

《牧斋尺牍(中)·致瞿稼轩十四通》,其二云:

癸未诗一卷,乞付文华刻入。文部,缺者即日补上也。墨似未必真,如真,则不如新墨多矣。贱内辱太亲母宠招,理应趋赴,何敢自外。第恐太费华筵耳。容伸谢不一。

其六云:

其十一云:

内人性颇惉懘,再三商榷,以为必待小楼成后,奉屈太母,然后可以赴召。其意确不可回,似亦一念恪慎,非有他意,只得听之也。更俟面谢,不尽。

其十二云:

和韵四首,风致婉丽。以巴人之唱,而辱阳春之和,吾滋愧矣。拙集已料理三卷,乞付文华,即当续补,以凑十卷之数,旧作似难再投也。

其十三略云:

华堂曲宴,大费郇厨,附谢不尽。泉酒领到,谢谢。

寅恪案:上所择录《牧斋尺牍》五通,皆为崇祯十六年癸未冬间建筑绛云楼及刊刻《初学集》时之作品。“太亲母”者,稼轩之夫人,孙爱妻之祖母也。前论顾云美本末时,引牧斋《先太淑人述》已言及之矣。牧斋书中所言之墨及酒,疑俱稼轩赠与河东君者。盖牧斋不善书(见牧斋《有学集补遗·题丁菡生藏余尺牍小册》)而河东君善书;牧斋不善饮,而河东君善饮(见前论《采花酿酒歌》节)。稼轩之于牧斋,以老门生而兼太亲翁之资格,又为深能欣赏河东君之人,岂有不知“宝剑遗壮士,红粉赠佳人”之谚语,转以宝剑赠非壮士之牧斋耶?据此等琐事,更可证知稼轩在牧斋家庭中,乃河东君之党,而非陈夫人之党矣。至稼轩和韵四首,今检《瞿忠宣公集》,未见有适合此时间和牧斋四首之诗者,甚难确指其为何题。或者即和《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中之四首,与毛子晋所和诗,俱是同时之作品也。毛子晋《野外诗》载《登钱夫子绛云楼和韵八首》。前第一题为《题垂虹桥亭》,中有“秋风垂钓图”。前第二首为《仲木来居池上寄之》,中有句云:“记取湖滨乙酉年。”其后第二题为《丙戌春分病起》。初据此推计,似子晋和绛云楼诗作于顺治二年乙酉秋季以后、三年丙戌春分以前。此时明南都已倾覆,牧斋随例北迁,尚未还家。然子晋和绛云楼诗,不见有国亡家散、人去楼空之感,则此和诗疑是绛云楼初成时所作,后来因有忌讳,遂加修改,故排列次序亦不依初稿作成之先后耶?俟考。子晋诗不甚佳妙,故不录于此,读者取《毛集》参之可也。

又,《有学集》四四有《愚楼对》一篇,牧斋借施氏之愚楼以夸其绛云楼,文字诙奇,可称佳作。兹节录于后,聊备绛云楼全部公案中之一事云尔。

其文略云:

《绛云楼上梁诗》第二首云:

丽谯如带抱檐楹,置岭标峰画不成。窣堵波呈双马角,招真治近一牛鸣。琴繁山应春弦响,月白香飘夜诵声。还似玉真清切地,云窗风户伴君行。

寅恪案:此首写绛云楼上所能望见之景物及楼中弦诵之声也。其他如“招真治”等,已详遵王《注》,无取多论。

第三首云:

曾楼新树绛云题,(自注:紫微夫人诗云,“乘飙俦衾寝,齐牢携绛云。”故以“绛云”名楼。)禁扁何殊降紫泥。初日东南长自照,浮云西北任相齐。花深网户流莺睡,风稳雕梁乳燕栖。一曲洞箫吹引凤,人间唱断午时鸡。

第四首云:

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浑如乍嫁时。(自注:《泛舟诗》云,“安得三年成一笑”,君病起,恰三年矣。)风月重窥新柳眼,海山未老旧花枝。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见说秦楼夫妇好,乘龙骑凤也参差。

寅恪案:此两首最佳,而遵王无所解释,盖皆是河东君本事,特有意不作一字,殊可恨可笑也。第三首第一句标出命名之由,据第二句之意,书绛云楼匾之人,疑即是河东君,否则牧斋不致作此谀辞。前引翁瓶庐之言,谓河东君之书奇气满纸,想此楼匾亦复如是也。第三句用《陌上桑》之典,以河东君比罗敷,亦暗寓“美人”之号。第四句不仅自发牢骚,且用河东君“望断浮云西北楼”句之今典。第七句不仅用萧史之古典,亦兼用牧斋“鹤引遥空凤下楼”句之今典。第四首第三句用河东君“春前柳欲窥青眼”句及牧斋“曲中杨柳齐舒眼”句之今典。皆见前论《东山酬和集》有关诸诗,兹不复赘。

第五首云:

绛云楼阁榜齐牢,知有真妃降玉霄。匏爵因缘看墨会,(自注:紫清真妃示杨君有“匏爵分味,墨会定名”之语。)苕华名字记灵箫。(自注:真妃名郁嫔,字灵箫。并见《真诰》。)珠林有鸟皆同命,碧树无花不后凋。携手双台揽人世,(自注:“携手双台”亦《真诰》语。)巫阳云气自昏朝。

第六首云:

燕寝凝香坐翠微,辰楼修曲启神扉。逍遥我欲为天老,恬淡君应似月妃。霞照牙箱双玉检,风吹纶絮五铢衣。夕阳楼外归心处,县鼓西山观落晖。(寅恪案:“观”下牧斋自注一“去”字。盖内典“止观”之义。遵王《注》引《观经》,甚是。)

寅恪案:此两首多用《真诰》典故,牧斋自注及遵王《注》皆已详述。惟第五首第五句“同命”之语,竟成诗谶,可哀也已。

第七首云:

宝架牙签傍绮疏,仙人信是好楼居。风飘花露频开卷,月照香婴对校书。拂纸丹铅云母细,篝灯帘幕水精虚。昭容千载书楼在,结绮齐云总不如。

寅恪案:第四句乃是写实,而非泛语也。详见第五章论《列朝诗集》节所引《牧斋遗事》“柳夫人生一女”条。兹暂不涉及。但今天壤间不知是否实有河东君所校之书籍,尚待访问。据神州国光社影印《东涧写校李商隐诗集》三卷,其中除牧斋外,别有一人校写之手迹。取国光社影印《柳如是山水画册》河东君题字相比较,颇有类似之处。但以无确切不疑之河东君手迹可为标准,故未敢断定《东涧写校李集》中别一人之手笔出于河东君也。第七句之典见计有功《唐诗纪事》三“上官昭容”条(参《全唐诗》第六函吕温二),其文云:

正(贞)元十四年,崔仁亮于东都买得《研神记》一卷,有昭容列名书缝处。吕温感叹,因赋《上官昭容书楼歌》云: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玉楼宝架中天居,缄奇秘异万卷余。水精编帙绿钿轴,云母捣纸黄金书。风飘花露清旭时,绮窗高挂红绡帷,香囊盛烟绣结络,翠羽拂案青琉璃。吟披啸卷纷无已,皎皎渊机破研理。词萦彩翰紫鸾回,思耿寥天碧云起。碧云起,心悠哉,境深转苦坐自催。金梯珠履声一断,瑶阶日夜生青苔。青苔秘仙关,曾比群玉山。神仙杳何许,遗逸满人间。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

牧斋之用此典,盖有取于和叔“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之语,以其与河东君性格甚为切合故也。又河东君于崇祯十二三年游杭州时,曾寄寓汪然明横山别墅(见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第一、第一八及第一九等通),后来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春游黄山过杭州时,亦寓汪氏横山别墅。今《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载有《横山汪氏书楼(七律)一首》,前已论释,不须更赘。惟可注意者,即“书楼”二字,恐是牧斋因河东君曾寄寓其处,遂特加此二字以媲美于上官婉儿,非然明别墅原有书楼之目也。俟考。余可参第二章所引牧斋《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第六首自注及《有学集》四七《明媛诗纬题词》等。

第八首云:

驾月标霞面面新,玉箫吹彻凤楼春。绿窗云重浮香母,翠蜡风微守谷神。西第总成过眼梦,东山犹少画眉人。凭阑共指尘中笑,差跌何当更一尘。

寅恪案:第三联上句之“西第”,以梁冀比周延儒(《后汉书·列传》五十上《马融传》及同书《列传》二四《梁统传》附梁冀传)。盖此时玉绳已死矣。下句之“画眉人”,乃谓被画眉之人,以张敞夫人比河东君。牧斋心目中固无陈夫人,岂不知此语未免唐突谢安石之刘夫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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