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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期05(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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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寅恪案:牧斋子孙爱,字孺贻。《思旧录》称“孙贻”者,共有数处。梨洲殆有所牵混欤?)余即住于其家。拂水时,公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过十余门。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无不有。公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无使分心。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

可知半野堂及绛云楼,皆在牧斋常熟城中住宅之内。详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所附“绛云楼图并说明”,无待赘辨。但倦圃题词于绛云楼所在之地,颇与拂水山房(庄)及红豆山庄牵混不明,易致误会,故读秋岳之文者,不可不注意也。他如郑方坤《国朝名家诗钞小传》中《东涧诗钞小传》云:

筑室拂水之隈,建绛云楼其上。

所言之误,自不待言。又若《蘼芜纪闻》引俞蛟《齐东妄言》及何蛟《柳如是传》,俱混牧斋城内住宅与白茆港红豆山庄为一地,虽非指绛云楼而言,但亦同此误。其余后人吊古怀贤之篇什,诸多疏舛,则更无论矣。至绛云楼建筑形式如何,颇不易知。金氏《牧斋年谱》,虽绘有两层之绛云楼图,然不知何所依据。夫牧斋取《真诰》“绛云”之典以为楼名,其用《梁书》五一及《南史》七六《陶弘景传》所云:

更筑三层楼,弘景处其上,弟子居其中,宾客至其下。

以成“三重阁上理琴书”之句,自无足异。(遵王《注》已引《南史》陶传之文为释。)但此乃古典,未必是今典,故亦难认为绛云楼实有三层也。揆以通常建筑形式,此楼既兼备藏贮图书及家庭居住,并接待宾客等用,则绝非狭小之构造,可以推知。

《牧斋遗事》云:

牧翁于虞山北麓构楼五楹,匾曰“绛云”,取《真诰》绛云仙姥下降,仙好楼居,以况柳、以媚柳也。牙签万轴,充牣其中。下置绣帏琼榻,相与日夕晤对。《钱集》中所云:“争先石鼎联名句,薄暮银灯算劫棋。”(寅恪案:应作“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薄怒”之误为“薄暮”,盖涉“银灯”而讹也。)盖纪实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笃。图史校雠惟河东君是职。临文或有探讨,柳辄上楼翻阅,虽缥缃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百不失一。或用事微讹,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觚剩》三《吴觚下》“河东君”条云:

柳归虞山宗伯,自为绛云仙姥下降,仙好楼居,乃枕峰依堞于半野堂后,构楼五楹,穷丹碧之丽,扁曰“绛云”。大江以南,藏书之家无富于钱。至是益购善本,加以汲古雕镌,舆致其上,牙签宝轴,参差充牣。其下黼帏琼寝,与柳日夕相对。所云“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盖纪实也。宗伯吟披之好晚龄益笃,图史校雠惟柳是问。每于画眉余暇,临文有所讨论,柳辄上楼翻阅,虽缥缃浮栋,而某书某卷,拈示尖纤,百不失一。或用事微有舛讹,随亦辨正。宗伯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沈石田《图琴川钱氏沁雪石诗序》:“吴兴赵文敏鸥波亭前有二石。一曰沁雪,一曰垂云。垂云流落云间,已不可考。沁雪在海虞县治中。钱允言氏购得之。白石翁为作图,系之以诗。石上勒‘沁雪’二字,是松雪翁八分书。”

徐复祚《花当阁丛谈》(一作《石村老委谈》)四“沁雪石”条(可参《虞阳说苑乙编·虞山杂记》“垂云沁雪二石”条)云:

沁雪石,原赵松雪家故物也。松雪宝二石,一名垂云,今在松江某大家。沁雪质纯黑,遇雨润,则白色隐起如雪,故名。不知何时乃入吾常熟县治后堂。(《虞山杂记》作“沁雪者,石质黑,而额上一方,雪着即消。今在环秀”。)会县尹某爱女病,命女巫治之。钱昌时掌邑赋,默嘱巫,令称石为祟。尹命牵出之,于是为钱氏物。

又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名胜》“沁雪石”条云:

赵子昂鸥波亭前有石二,曰沁雪,曰垂云。垂云流落云间,已不可考。沁雪石在常熟县署中,有镌字。或云,沁雪,子昂妾也。(寅恪案:若果如或说,则牧斋之求得此石,疑与河东君有关也。)钱侍御岱乘邑侯女疾,嗾巫言石为祟,出之,得归钱氏,在徐上舍处。

《柳南随笔》四“沁雪石”条云:

沁雪石,赵松雪鸥波亭前物也。后入吾邑县治中,邑人钱昌以计出之。既而归于钱,置之绛云楼前。不久楼火,石亦烬。

前引汤漱玉《玉台画史》三所载“黄媛介画扇署款”云:“甲申夏日书于东山阁。”此“东山阁”之名,是否皆令借以指绛云楼总体而言,借免“齐牢携绛云”之“齐牢”嫌疑。若作如是解释,则皆令住室,即是楼下之厢房。抑或“阁”字乃指楼上,盖皆令实住于楼上,与楼下钱柳之寝室间隔稍远也。

靳荣藩《吴诗集览》一二上《题鸳湖闺咏四首》,其二云:

休言金屋贮神仙,独掩罗裙泪泫然。栗里纵无归隐计,鹿门犹有卖文钱。女儿浦口堪同住,新妇矶头拟种田。夫婿长杨须执戟,不知世有杜樊川。

其三云:

绛云楼阁敞空虚,女伴相依共索居。学士每传青鸟使,萧娘同步紫鸾车。新词折柳还应就,旧事焚鱼总不如。记向马融谭汉史,江南沦落老尚书。

第三首末附评语云:

离隐之目,本自新样。“栗里纵无归隐计”,若砭其“隐”字,正是剔清“离”字也。故此首云:“女伴相依共索居。”“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寅恪于前第二章已引此题第二首两句并靳氏评语,兹为解释便利,故重录之。)

寅恪案:前于第二章论梅村此题第二首末句“不知世有杜樊川”乃谓钱牧斋,非指张天如。今更合此题第二、第三两首并读之,骏公诗意尤为明显。第三首“女伴相依共索居”句,亦是皆令暂居绛云楼时之实况,盖虽与女伴相依,而皆“索居”也。

又,《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河东君《依韵奉和牧斋?人日示内二首?》之二,中有“洗罢新松看沁雪”之句,此题之后为《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云:

节比青陵孝白华,斋心况复事毗耶。丹铅点染从游戏,只似诸天偶雨花。

旃檀云气涌香台,莲漏初残贝叶开。丈室扫除容宝座,散花天女故应来。

晕碧图黄谢物华,香灯禅板道人家。中庭只有寒梅树,邀得仙人萼绿华。

鸥波亭向绛云开,沁雪虚庭绝点埃。墨竹数枝香一缕,小窗留待仲姬来。(寅恪案:河东君此首之意,自是以管仲姬比媛介。但揆之牧斋所以求得沁雪石置于绛云楼前者,盖以己身比松雪,而以河东君比仲姬也。牧斋前此为筑绛云楼之故,不得已而卖赵松雪旧藏之《两汉书》于谢象三,致使其不能享有对美人读宝书之天福,遂无可奈何对美人玩奇石,聊用弥补旧日之遗憾欤?由是言之,此沁雪石者,在牧斋意中,本与河东君有关。在河东君诗中,则又借之以指媛介。然则此石亦是与惠香之名相同,可以概括合此条件之女性,不必限于某一人也。)

载笔风尘未饱温,何妨招隐入朱门。红巾翠袖谁揩泪,碧海青天共断魂。炊剑乾坤珍白璧,担簦身世怕黄昏。怜香伴侣非耶是,留付他时细讨论。

抑更有可论者,《有学集》二十《赠黄皆令序》(此文前已引其一部分,兹为便利起见,故全录之)云:

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砚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山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中吴闺闼,侈为盛事。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皆令拟河梁之作,河东抒云雨之章。(寅恪案:《梅村家藏稿》五八《梅村诗话》“黄媛介”条略云:“媛介后客于牧斋柳夫人绛云楼中。楼毁于火,牧斋亦牢落,尝为媛介诗序,有今昔之感。媛介和余诗〔四首之四,末两句〕曰,‘忆昔金闺曾比调,莫愁城外小江干。’”可与牧斋此文参阅也。又“云雨之章”之“云”当作“零”。检《文选》二十孙子荆《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一首》云:“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及《宋书》六七《谢灵运传》略云:“史臣曰,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牧斋之语,盖出于此。浅人不晓,习闻《高唐赋》“云雨”之辞,因而抄写讹误,遂致比拟不伦,殊可笑也。)分手前期,暂游小别,迄今数年往矣。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见其新诗,骨格老苍,音节顿挫。云山一角,落笔清远,皆视昔有加,而其穷亦日甚。湖上之人,有目无睹,蝇鸣之诗,鸦涂之字,互相题拂,于皆令莫或过而问焉。衣帔绽裂,儿女啼号。积雪拒门,炊烟冷突。古人赋《士不遇》,女亦有焉,吁其悲矣!沧海横流,劫灰**扫,留署古梅老柰,亦犹夫上林之卢橘,寝园之樱桃,斩刈为樵薪矣。绛云图书万轴,一夕煨烬,与西清东观、琅函玉轴俱往矣。红袖告行,紫台一去。过清风而留题,望江南而祖别。少陵堕曲江之泪,遗山续小娘之歌。世非无才女子,珠沉玉碎,践戎马而换牛羊,视皆令何如?皆令虽穷,清词丽句,点染残山剩水间,固未为不幸也。河东湖上诗:“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赏。今日西湖,追忆此语,岂非穷尘往劫。河东患难洗心,忏除月露,香灯禅版,净侣萧然。皆令盍归隐乎?当属赋诗招之。

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园亭门》云:

六部各有园,皆为之不及百年。礼、户二部俱在洪武门之左。礼部有敞亭可憩,户部有高楼可眺。亦引水为池,恨疏凿不得法耳。余亲见园中竹树时为堂官斫取。又众以传舍视之,不久废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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