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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03(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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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年同知朱治憪吴大伊

十一年

十二年

十三年同知倪文华

《肇庆府志》云:

〔崇祯〕十年同知李含璞朱治憪

十一年

十二年同知(以后缺。)

可知崇祯十年朱子暇外,任肇庆府同知者,尚有其他之人。两《志》所列之人名虽不同,然朱氏之到任所,(《明诗综》《嘉兴府志》“同知”皆作“通判”。据《小腆纪传》云:“天启辛酉举于乡,选肇庆通判,历同知。”盖先选通判,后迁同知也。)必在崇祯十年无疑。故孟阳此诗亦应是九年所作。崇祯十三年肇庆府同知既非朱氏,则朱氏此时或已离任返家。其后来在广东之活动,当是重返粤省以后所为也。检程、钱两家之集,关涉朱氏者,除此诗外,皆为崇祯三年春夏间事,时间太早,无关考证(可参《耦耕堂存稿》诗上《答朱子暇次牧斋韵三首》。《列朝诗集》丁一三上选程孟阳此诗,题作《答朱子暇见访同牧斋次韵三首》,题下有“庚午春”三字。《初学集》九《崇祯诗集五·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访孟阳韵三首》)。自崇祯九年夏,至十三年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未发见钱、朱两人有往还踪迹。牧斋集中涉及河东君之诗,最先为第二章所引之《观美人手迹戏题七绝句》。此诗为崇祯十三年春间所作。顾云美谓“嘉兴朱治憪为虞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而未见也”。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一百四《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朱治憪,嘉兴人,肇庆同知。”是朱氏乃牧斋主浙江乡试时所取士也。其以绝代名姝告于老座师,借报受知之深恩,原无足怪。但此点恐为朱氏尚未到肇庆同知任所前,或是崇祯十二年末离任所后之事,俱难决言。所可注意者,孟阳于崇祯十一年及十二年除夕皆在牧斋家度岁(参《耦耕堂存稿》诗下《〔戊寅〕除夕拂水山庄和牧斋韵二首》及《〔己卯〕除夕次牧斋韵》等诗。“戊寅”“己卯”皆据《列朝诗集》增入),此时何不以河东君之才貌介绍于牧斋?可知此老心中直以“禁脔”视河东君,不欲他人与之接近,其情诚可鄙可笑矣。松圆于崇祯十三年冬复循例至牧斋家度岁,不意忽遇河东君,遂致狼狈而返。以垂死之年,无端招此烦恼,实亦有自取之道也。

抑更有可论者,上已推定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嘉定返盛泽,何以距离仅百日,松圆忽在嘉兴与云娃惜别?若谓由于难堪相思之苦,高年盛暑往访河东君,则河东君非轻易接待不速之客者,如后引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一三通及第一四通之例,可以类推。松圆于此点应有感会,似不作斯冒昧之举。检《初学集》五三《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略云:

鄞县谢府君,讳一爵。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以崇祯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

及《耦耕堂存稿》文上《吊问》略云:

四明谢侯去嘉定之明年,以名御史监军山东。出奇破贼,有勘定功。朝命擢公太仆寺卿。未几,以太公封侍御翁忧去。奔丧戒行,而横罹谗口。继而有母太夫人之丧,前后远迩之会吊者,弥年未已。丙子夏六月亢旱,骄阳流金铄石,禾槁川涸,水无行舠,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客或有止之者,又有难之者曰:“公有遗爱深德于子,子老而赴吊宜矣,然古者吊不及哀,谓之非礼,今日月有时,丧制有尝,怙恃之戚,皆已卒哭;子之往,其何说之词?”不肖对曰:“否否。《礼》之吊,非独哀死也。凡列国水旱之不时、年谷之不登者皆吊。古者三月无君则吊。侯不幸廉贞而蒙谗毁。闻风慕义,犹将吊屈哀贾,悲歌涕泗于千百世之间,又乌可以寻常久近论哉?”客闻之,敛容拱手退曰:“唯唯。”敬书之以告于阍人下执事。

寅恪案:孟阳此次之冒暑远吊谢氏之丧必多讥笑之者。其作文解嘲,甚至以三宾为“廉贞”,可鄙可笑。其文引经据典,刺刺不休,兹不备录。究其实情,当为希求象三之救济耳。明代山人之品格,如平山冷燕所描写之宋信,即是一例。松圆平日生活,除得侯广成、钱牧斋等资济之外,尤受象三之援助,自无可疑。崇祯九年春间,河东君来游嘉定,孟阳竭尽精力、财力相与周旋。“三月无〔河东〕君”之后,困窘至极,故不能不以七十二岁之残年,触六月之酷热,远赴浙东以吊过时之丧。舍求贷于富而多金之谢太仆,恐无其他理由。鸳湖乃嘉定鄞县往还所经之路线。据《吊问》中“丙子夏六月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等语推之,则松圆《与云娃惜别》诗实往吊象三途中所作。又,文中二客之语,自是孟阳假设,不必确定为何人。但此次鸳湖所遇见之河东君及朱子暇,观其后来所表现,人格俱出孟阳之上。然则此两人于中途劝阻,亦有可能。不必如文中所述,二客之言乃发于嘉定启行之时也。寅恪曩诵《列朝诗集》所选松圆此诗,未达其六月至鸳湖之意。今见《吊问》之文,始豁然通解,益信松圆谋身之拙,(寅恪案:《全唐诗》第十函韩偓二《安贫(七律)》云“谋身拙为安蛇足”。韩、程两人,虽绝不相似,然孟阳于河东君之关系,亦可谓蛇足之拙。故取以相比。读者幸勿误会。)河东君害人之深也。

又,牧斋所作象三父母合葬墓志铭之时间,止言其葬在“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而未详何月。依通常之例,江浙地域以气候关系,葬坟往往在冬季。墓志乃埋幽之石,乞人为文,自在葬坟稍前之时。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十七日及十二月十八日均为甲子。若象三葬其父母在十二月甲子者,则或与河东君于此年十一月访半野堂事有关。盖牧斋此际文酒酬酢,必需多金,象三钱刀在手,当不甚吝啬。但象三或未得知河东君此时适在虞山。老座主谀墓之文,实为建筑“我闻室”金屋之用者。否则象三将如崇祯十六年秋牧斋构绛云楼以贮阿云,贷款迫急,不得已出卖其心爱之宋椠《汉书》,减损原价二百金之例,以逞其虽失美人而得异书之快意矣。

复次,朱子暇介绍河东君于牧斋,出自顾云美之口,自应可信。至其在崇祯何年,尚难确定。但牧斋最初得见河东君,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记载明显,绝无疑义。岂意竟有怪诞之说,如《牧斋遗事》中之《柳姬小传》所言者,今不得不略引其文辨斥之。此《传》亦不甚短,故兹先录其上半节于下,其后半节则俟于第五章论之。《传》文略云:

柳云产也。匪师匪涛,而能撷篇缀句,蛊及虞山鲜民。鲜民者,宗伯胜国,内院新朝者也。鲜民始以文章气谊,树帜东林,而仕格牴牾,不无晚节之慨。叩其沉博艳丽,挟藻钩玄,堪追衮国黄州之步。惟是青娥之癖与年俱深,虽身近楚山,而心怀女校书,商订风雅,于姬慊焉。适民以被讦事北逮。姬踉跄归里,复为豪者主之,先折之怅,激于言旋。桎梏其人,而姬始出,所要于民者万端,金屋之贮,予倡汝和,诩司马之清娱,媲冶成之尚书矣。时而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至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

《传》末附《跋语》云:

右《柳姬小传》,八十翁于曩时目见其事,而为之者也。后戊辰秋简庵阅而录之。

寅恪案:八十翁究为何人之托名,不易考知。至简庵则疑是林时对。据《鲒埼亭集》二六《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庵林公逸事状》(参雍正修《宁波府志》二八《人物志》及《小腆纪传》五七《遗臣二·林时对传》等)略云:

公讳时对,字殿飏。学者称为茧庵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公以崇祯〔十二年〕己卯、〔十三年〕庚辰连荐成进士,时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常熟□侍郎□□,闻公名,招致之,公不往。公论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钱光绣尝讲学石斋黄公之门。其于翰林张溥,仪部周鏕,皆尝师之,而学诗于□□。公曰:“娄东朝华耳,金沙羊质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师。□□晚节如此,又岂可师?子师石斋先生,而更名师乎?”光绣谢之。先公尝曰:“吾年十五,随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尝抠衣请益。间问漳海黄公遗事。公所举自东厓所作《行状》外,《别传》《哀诔》《挽诗》《祭文》及杂录诸遗事,几百余家,其余所闻,最少者亦不下数十家。恨不能强记。自公殁后,所谓《茧庵逸史》者,阙不完。其诗史共四卷,今归于予。”

复次,钱柳同时人有松江籍曹千里家驹号茧庵者,著《说梦》一书,述明末清初松江事。其自序略云:

余行年八十,天假之年,偷生长视,使得纵观夫升沉荣瘁之变态。若辈之梦境已尽,何不以笔代舌,使后人得寓目焉。余非目睹不敢述,匪曰传信,或不至梦中说梦云尔。

则《柳姬小传》跋语中之号“八十翁”者之年及“目见其事”等语,与曹氏似有关,亦似无关,未敢决言。又,此书中不道及钱柳事,或以牧斋不属松江之范围,遂不列于此帙。但有可注意者,此书一“纪侯怀玉〔承祖〕殉难事”条云:

鼎革之际,惟〔吴〕绳如〔嘉胤,夏〕瑗公〔允彝〕,从容就义,言之齿颊俱香。即卧子一死,直是迫于计穷,未得与吴、夏比烈也。

则于卧子尚有微辞,岂由卧子与河东君有关之故欤?姑记于此,以俟更考。夫牧斋于崇祯九年丙子冬奉逮捕之命,十年丁丑春北行,是年夏至京下狱。十一年戊寅夏被释出狱,是年冬抵家。此皆年月先后之确可考者。焉有如《柳姬小传》所谓“民以被讦事北逮,姬踉跄归里”等不与年月事实相符之妄言耶?斯本稍知明季史事者所易辨,无取多赘。惟《传》云“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致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则最能得当日河东君适牧斋后与钱氏宗亲关系之实况。后来钱曾假其族贵钱朝鼎迫害河东君以泄夙愤,殊非偶然。由是言之,此《传》之记述亦有可取之点也。

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之踪迹,尚有可以考见者,即第二章中节引之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张溥往访徐佛,因得见河东君一事。此《传》间有可取之处。寅恪草此文,分段全录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今更全录沈作,以供读者之互证。但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引此传,共分前后两段,文义不贯。兹以鄙意取后段之文,依其辞理插入前段中,以便观览焉。沈氏《传》云:

河东君柳如是者,吴中名妓也。美丰姿,性儇慧。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顷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四方名士,无不接席唱酬。崇祯戊寅间,年二十余矣。昌言于人曰:“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虞山闻之,大喜过望,曰:“今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吾非能诗如柳是者不娶。”庚辰冬,如是始过虞山,即筑“我闻室”居之,以迎其意。十日落成,留之度岁。辛巳六月,虞山于茸城舟中,与如是结缡。学士冠带皤发,合卺花烛,仪礼备具。赋《催妆诗》前后八首。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称为继室,号河东君。建“绛云楼”,穷极壮丽,上列图史,下设帏帐,以绛云仙姥比之,亵甚矣。不数年,绛云楼灾,宜也。但河东君所从来,余独悉之。我邑盛泽镇,有名妓徐佛者,能诗善画兰,虽居乡镇,而士夫多有物色之者。丙子年间,娄东张西铭先生,慕其名,至垂虹亭,易小舟访之,而佛已于前一日嫁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矣。院中惟留其婢杨爱。杨色美于徐,诗、字亦过于徐,因携至垂虹。余于舟中见之,听其音,禾中人也。及长,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易姓名为柳是。归钱之后,稍自敛束。在绛云楼,校雠文史。牧斋临文有所检勘,河东君寻阅,虽牙签万轴,而某册某卷,立时翻点,百不失一。所用事或有舛误,河东君颇为辨正,故虞山甚重之。常衣儒服,飘巾大袖,间出与四方宾客谈论,故虞山又呼为“柳儒士”。

九月出游苏锡江阴,十月始归。

关于曾访盛泽镇及游垂虹亭等事,皆无痕迹可寻。但次云之言,必非虚构。岂天如于此年秋间出游苏、锡,乘便一往盛泽耶?若此推测不误,则河东君之遇见张天如,乃在是年六月于鸳湖遇见程、朱两人之后矣。更俟详考。至钱士青文选《诵芬堂文稿六编·柳夫人事略》所言天如、卧子与牧斋争娶河东君事,殊为荒谬,不足置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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