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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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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

前录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依据“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等句推论卧子至迟在崇祯五年除夕,已遇见河东君。但在崇祯五年除夕以前,似更有其他诗词为河东君而作者,今详检《陈忠裕全集》,颇有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篇什。然终嫌证据未甚充分,不敢确定。兹姑择其最有关之作,略论之如下。

卧子崇祯五年壬申春间所作如《春昼独坐感怀》(《陈忠裕全集》六《几社稿》)及《柳枝词(七绝)四首》(同书一九《几社稿》),夏间所作如《生日偶成(七律)二首》(同书一五《几社稿》),皆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春昼独坐感怀》诗中“白云过我居”及“谢客翻倒屣”等句,颇有可疑。《柳枝词》第二首“吴阊**雨湿三眠”,第三首“淡引西陵风雨条”,第四首“妖鬟十五倚身轻”等句,亦与河东君当时情事适合,甚可注意。《生日偶成二首》之二云:“闭门投辖吾家事,与客且醉吴姬楼。”此“吴姬”岂即指河东君而言耶?但以皆无明显证据,姑附记题目及可疑之语句,以待将来之发覆耳。惟崇祯五年冬季卧子所赋《吴阊口号十首》之中,其最后三首实不能不疑其为河东君而作。兹择录六首分别论之。

此十首诗可注意者有两点。一为所咏之女性,非止一人。除河东君外,其所咏之人必与万寿祺有关。今所见万年少《集》,皆无此时期之作品,故甚难考定。二为此十首诗作于崇祯五年冬季,大约是十月间。其时卧子与年少俱在苏州为狭邪之游,而卧子意中之人则不久将离苏他适也。

其一云:

衰柳寒鸦天四垂,严霜纤月滞归期。已无茂苑千金笑,不许伤春有所思。

其五云:

远视红酣滟滟扶,近看无复掌中娱。楚王宫里原难入,检点腰肢必减厨。

其七云:

万子风流自不群,卢家织锦已纷纭。可怜宋玉方愁绝,徒为襄王赋楚云。(原注:“万子谓年少也。”)

其八云:

何妨放诞太多情,已幸曾无国可倾。却信五湖西子去,春风空满阖闾城。

其九云:

传闻夜醮蔡经家,能降乘鸾萼绿华。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

其十云:

各有伤心两未知,尝疑玉女不相思。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

琼树红云漉,彩虹低护花梢泻,腻凉香浴。珊枕柔乡凝豆蔻,款款半推情蹙。更小语不明深曲,解语夜舒莲是药,生憎人梦醒皆相属。凤箫歇,停红玉。娇莺啼破东风独,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遗绿。栽近妆台郎记取,年年双燕来逐。云鬟沉滑藏雅足。漫折樱桃背人立,倚肩低问麝衾馥。浑不应,强他续。

则此词中人乃“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遗绿”,故原是从苏州迁来松江者。故颇疑河东君崇祯五年冬自苏州往松江祝陈眉公之寿,因留居其地。前引钱肇鳌之书,谓河东君见逐周氏鬻于娼家,但未言娼家在何处。今以吴江、苏州地域邻接,及崇祯四年、五年时间连续之关系推之,则河东君被鬻之娼家恐当在苏州也。卧子《诗余》中又有《玉蝴蝶·咏美人》一阕,其中有“才过十三春浅”之语,疑亦是河东君自苏迁松不久时所赋,当是崇祯六年春间也。因附录于下:

才过十三春浅,珠帘开也,一段云轻。愁绝腻香温玉,弱不胜情。绿波泻,月华清晓。红露滴,花睡初醒。理银筝。纤芽半掩,风送流莺。娉婷,小屏深处,海棠微雨,杨柳新晴。自笑无端,近来憔悴为谁生?假娇憨,戏揉芳草。暗伤感,泪点春冰。且消停。萧郎归去,莫怨飘零。

崇祯六年卧子为河东君所作诸诗,其重要者如《秋潭曲》《集杨姬馆中》及《癸酉长安除夕》等篇,前已移录全文并附考证外,兹再录此年所作关系河东君重要之诗数首于下。

《陈忠裕全集》十《陈李唱和集·予偕让木北行矣,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诗以志慨(七古)》云:

高秋九月露为霜,翻然黄鹄双翱翔。云途窈窕星苍茫,下有江水清淮长。嗟予远行涉冀方,嵯蛾宫阙高神乡。良朋徘徊望河梁,美人赠我酒满觞。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高文陆离吐凤凰,江南群秀谁芬芳?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药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日月逝矣心飞扬。旌旗交横莽大荒,圣人劳劳在未央。欲持中诚依末光,不然奋身击胡羌。勒功金石何辉光,我其行也无彷徨,感君意气成文章。

寅恪案:顾氏文房小说本《古今注(下)·问答释义第八》略云:

牛亨问曰:“将离别,相赠以芍药者何?”答曰:“芍药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欲蠲人之忿,则赠之青堂。(寅恪案:《本草纲目》三五下《木之二》“合欢”条,引《古今注》作“青裳”。自是误字。“青堂”亦难通。今《佩文韵府》作“青棠”,疑是《韵府群玉》原本如此,“棠”字较合理,卧子遂依之耳。)青堂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

又,卧子此首七言古诗,可与上引舒章致卧子书参证。诗中之“美人”自是河东君,不待多论。卧子之“离情壮怀,百端杂出”之离情,即为河东君而发。“壮怀”则卧子指其胸中经世之志略。此当日东南党社诸名士所同具之抱负,匪独卧子一人如是也。假使卧子此次北行,往应崇祯七年甲戌之会试而中式者,则后来与河东君之关系或能善终。因卧子崇祯七年会试失意而归,虽于次年春间得与河东君短时同居,然卒以家庭复杂及经济困难之关系,不得不割爱离去。故今日吾人读此诗,始知相传世俗小说中,才子佳人、状元宰相之鄙恶结构,固极可厌可笑,但亦颇能反映当日社会之一部分真象也。

又,河东君《戊寅草·送别》,其一云: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其二云:

大道固绵丽,郁为共一身。言时宜不尽,别绪岂成真?众草欣有在,高木何须因。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论。

寅恪案:此两诗依据《戊寅草》排列先后推计,当是崇祯六年之作。此题又列在《初夏感怀四首》之后,《听钟鸣》及《落叶》两题之前,故疑河东君此《送别》诗乃崇祯六年癸酉秋间送卧子北行会试之作。杨之“要语临歧发”,即陈之“何年解佩酬明珰”;杨之“游侠几时论”,即陈之“不然奋身击胡羌”。其他两人诗句中辞意互相证发者不一而足,无待详举。然则卧子获读此送别之作,焉得不“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耶?

抑更有可论者,《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载《录别(五古)四首》。虽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末云“是岁有《属玉堂集》”,但此诗题下自注云:“计偕别友吴中作四首。”其第二首有“九月霜雁急”之句。又据卧子《自撰年谱》“六年癸酉”条云:“季秋偕尚木诸子游京师。”及“崇祯九年丙子”条略云:“复当计偕。冬尽始克行。”故知此《录别》诗乃是六年,而非九年所作也。

卧子之《录别》诗,殆即答河东君《送别》诗者。兹录其全文于下。读者详绎诗中辞旨,益知卧子此次北行,其离情壮怀之所在矣。其一云:

悠悠江海间,结交在良时。意气一相假,羽翼无乖离。胡为有远别,徘徊临路歧。庭前连理树,生平念华滋。一朝去万里,芬芳终不移。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出门皆兄弟,令德还故知。我欲扬清音,世俗当告谁?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其二云:

揽祛临大道,浩浩趋江湖。九月霜雁急,云物变须臾。非不执君手,情短无欢娱!送我以朔风,中肠日夜孤。万里一长叹,流光催贱躯。往路日以积,来者犹未殊。晨风转秋落,怀哉在根株。猛虎依松柏,锦衾恋名姝。苟执心所尚,在物犹区区。眷焉山川路,巧笑谁能俱?

其三云:

黄鹄怨晨风,吹君天一方。别时仅咫尺,谁知归路长?行役惨徒御,霜落沾衣裳。迢迢斗与牛,望望成他乡。锦衾与角枕,不复扬辉光。岂无盛年子?云路相翱翔。明月知我心,兰蕙知我芳。难忘心所欢,他物徒悲伤!

其四云:

今日逝将别,慷慨为一言。豫章生高冈,枝叶相婵媛。一朝各辞去,雕饰为君门。良材背空谷,慰彼盘石根。我行一何悲,所务难具论。非慕要路津,亮怀在飞翻。含意苟不渝,万里无寒温。勖君长相思,努力爱兰荪。常使馨香发,驰光来梦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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