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02(第1页)
第三章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02
又,钱础日肃润《南忠记》“中书李公”条云:
李待问,号存我,崇祯癸未进士。守城力战被杀。待问善法书,有石刻《九歌》,仿佛晋、唐人笔意。妾张氏,亦善书。人欲娶之,不从。(可参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李存我中翰示余?九歌?图并小楷,余亦以隶书?九歌?索题(七律)》。)
寅恪案:河东君所与往来之名士中,李存我尤以工书著称。河东君之书法,当受存我之影响无疑。至王东溆所言,董玄宰购焚李书之事,未必可信。据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云:
坦水桥南李中翰待问宅有“玉裕堂”,董文敏其昌书。
是存我亦请香光题己宅之堂额。其钦服董书,可为一证。又,胜时《志》中所记如李耆卿之海闾堂,董景传宅之筑野堂,胜时先人宅之与书堂,李延亮宅之栖云馆,宋存标之四志堂等之堂额,及董尊闻宅内张氏之石坊“威豸德麟”四字,皆存我所书。可见李书之存于崇祯末年松江诸家者尚不少,且香光之声望及艺术远在存我之上,亦何至气量褊狭,畏忌乡里后辈如是耶?东溆欲推崇存我之书法,遂采摭流俗不根之说,重诬两贤,过矣!但东溆之言,即就流俗之说,亦可推知当日存我书法享有盛名,迥非云间诸社友所能及也。寅恪尝谓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推原其故,虽由于诸人天资明慧,虚心向学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受其影响,有以致之也。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纪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思,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吴越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且为篱壁间物,不待寓意游戏之文,于梦寐中以求之也。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谑,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语仿佛近似,虽可发笑,然亦足藉此窥见三百年前南北社会风气歧异之点矣。
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六《宋徵舆传》略云:
宋徵舆,字辕文,华亭人,顺治四年进士。〔仕至〕左副都御史。卒年五十。
吴骏公伟业《梅村家藏稿》四七《宋幼清墓志铭》略云:
崇祯十有三年,吾友云间宋辕生、辕文兄弟葬其先君幼清公偕配杨孺人、施孺人于黄歇浦之鹤泾。公讳懋澄,字幼清。同年白公正蒙精数学,能前知。尝为公言:“我两人将先后亡,不出两岁。”具刻时日。公初娶杨孺人,继娶施孺人。杨孺人之殁也,公在京师,不及见,为其留侍张太孺人也。张太孺人殁,公免丧后,复远游,所至必与施孺人偕。
同书二九《宋辕生诗序》云:
吾友宋子辕生,世为云间人。膏粱世族,风流籍甚,而能折节读书。
同书二八《宋直方〔徵舆〕林屋诗草序》云:
往余在京师,与陈大樽游,休沐之暇,相与论诗,大樽必取直方为称首,且索余言为之序。当是时大樽已成进士,负盛名,凡海内骚坛主盟,大樽睥睨其间无所让,而独推重直方,不惜以身下之。余乃以知直方之才,而大樽友道为不可及也已。于是言诗者辄首云间,而直方与大樽、舒章齐名。或曰陈、李,或曰陈、宋,盖不敢有所轩轾也。
王贻上士祯《池北偶谈》二二“宋孝廉数学”条云:
云间宋孝廉幼清,直方父也。精数学,直方生时,预书一纸,缄付夫人曰:“是子中进士后,乃启视之。”至顺治丁亥捷南宫,开前缄,有字云:“此儿三十年后当事新朝,官至三品,寿止五十。”后果于康熙丙午迁副宪,至三品。明年卒官,年正五十也。
寅恪案:《梅村集》中关于宋氏父子兄弟之材料颇多,今不悉引,即就上所录者观之,亦可略见宋氏为当日云间名门,而辕文之特以年少美材著称,尤为同辈所不能企及也。渔洋所记宋懋澄预知其子徵舆之官品及卒年事,甚为荒诞,自不必辨,当是由梅村《幼青墓志》中白正蒙预知幼青卒年一事,辗转傅会成此物语耳。但辕文卒于何年,志乘未载。据此物语,乃可补其阙遗,亦可谓废物利用矣。依渔洋所言,辕文卒于康熙六年丁未,年五十岁。然则辕文当崇祯四、五、六、七年之时,其年仅十四、五、六、七岁。实与河东君同庚,而大樽则十年以长,其他当日几社名士,年岁更较辕文长大。即此一端,可知河东君之于辕文最所属意。其初情好或较甚于存我、大樽,自非无因也。惟吾人今日广稽史料,尚未发见直接根据,足以证实钱肇鳌之说。然于间接材料中得有线索,可以知辕文在此时期实有为河东君而作之文字。此作品今已亡佚,但亦足明钱氏所言之非诬。据沈雄、江尚质编辑《古今词话·词话类(下)》云:
黄九烟曰:“兰陵邹祇谟、董以宁辈分赋十六艳等词,云间宋徵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遁浦沈雄亦合殳丹生、汪枚、张赤共仿玉台杂体。余数往来吴淞,间过之,欲作一法曲、弁言而未竟,殊为欠事。”
寅恪案:今检邹祇谟《丽农词(上)·小令·惜分飞第二体,本意庚寅夏作十六首》皆为艳体。(中华书局《四部备要》孙默编《十五家词·丽农词》本,将此词所附诸家评语及邹氏原序删去。可参孙默编《十五家词》二七王士祯《衍波词(上)·惜分飞第二体,程邨感事作惜分飞词五十阕,为殿一章》。)后附王士祯评语云:
阮亭云:“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才人嫁厮养,自昔同怜,程邨《惜分飞词》凡四十余阕,无不缠绵断绝,动魄惊心,事既必传,人斯不朽,正使续新咏于玉台,不必贮阿娇于金屋也。今录其最合作者十六首如右,俾方来览观者,虽复太上忘情,亦未免我见犹怜之叹尔。”
又,《序》略云:
仆本恨人,偶逢娇女。斯人也,四姓良家,三吴稚质。霍王小女,母号净持。(阮亭评《惜分飞》第二首“却怪净持原老妪,生得霍王小女”云:“霍王小女,引喻极切。”)邯郸才人,终归厮养。左徒弟子,空赋娇姿。
同集同卷《中调簇水·问侍儿月上花梢几许》附评语云:
寅恪案:邹氏《序》中“四姓”“三吴”及“霍王小女”之语,知其情人为朱姓吴人,殆故明之宗室耶?今无暇详考。但必与河东君无关,可以决言。又观孙氏编《十五家词》二九董以宁《蓉渡词》,其中艳体触目皆是,尚未见有与邹氏《惜分飞十六首》相应者。然据阮亭“邹、董诸子分赋十六艳诸词”之言,则董氏必有十六艳之作无疑也。殳丹生词,则王昶《明词综》八所选录者,仅一首,殊难有所论证。沈雄词兹见于王氏《国朝词综》一四者,亦止《浣溪沙·梨花》两首。第一章末已移录论及之。至汪枚、张赤两人之词,则以未见,不敢置言。所可注意者,《陈忠裕全集·诗余》中有关涉春闺题目之词,虽前后分列,而其数亦不少,不能不疑其即是为河东君而作之“春令”。斯问题俟后详论,兹暂不涉及。今所欲论者,即关涉河东君与辕文之公案也。李雯《蓼斋集》三五《与卧子书》第二通略云:
春令之作,始于辕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与之连类。犹之壮夫作优徘耳。我兄身在云端,昂首奋臆。太夫人病体殊减,兄之荣旋亦近,计日握手,不烦远怀。
寅恪案:舒章书云“我兄身在云端”,又云“太夫人病体殊减,兄之荣旋亦近”。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年丁丑”条略云:
榜发,予与彝仲俱得隽,而廷对则予与彝仲俱在丙科,当就外吏。予观政刑部。季夏就选人,得惠州司李。抵瀛州,闻先妣唐宜人之讣。
然则舒章此书作于崇祯十年卧子选得惠州推官之后,唐宜人未卒以前也。舒章所谓“春令”,当即卧子诗余中有关春闺艳词。舒章既言“春令之作,始于辕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与之连类”,则卧子此等艳词疑是与舒章同和辕文之作。今《辕文集》不可得见。《蓼斋集》中又少痕迹可寻,恐经删改。辕文既为“春令”之原作者,则此原始之“春令”当作于辕文与河东君情好关系最密之时,即自辕文白龙潭爱情考验以后,至河东君持刀斫琴以前之时。后来与辕文连类之友人,直接与河东君有关系之卧子及间接与河东君有关之舒章,皆仿辕文原始之作品继续赋咏,而辕文亦复相与酬和也。(今检顾贞观、成德同选《今词初集》宋辕文、李舒章两人之词,取河东君《戊寅草》及《众香集》所载并《陈忠裕全集》中同调或同题或同意者相参校,则宋、李词中似有为河东君而作者。何未有明证,不敢确言。姑列举可注意之词于下,以俟更考。此等词如辕文之《菩萨蛮》《忆秦娥·柳絮》《画堂春·秋柳》《柳梢青》《醉花阴》《虞美人》《青玉案》《千秋岁》,陈有。《南乡子》《江神子》,陈、柳俱有。舒章之《阮郎归》即《醉桃源》第一阕,《南歌子》即《南柯子》,《虞美人》《临江仙·春潮》,《蝶恋花》第一阕《落叶》及第二阕,《苏幕遮·枕》两阕,陈有。《少年游》第一阕或第二阕,《江神子》即《江城子》,陈、柳俱有等,皆是其例。)至黄氏所言邹、董、沈、殳诸人中,今唯考得董氏生于崇祯二年己巳,卒于康熙八年己酉,年四十一(见张维骧《毗陵名人疑年录》一)。其余诸人之生年及籍贯,与陈、宋、李三人,虽皆不远,(如邹氏《丽农词(上)·苏幕遮第二体·丙戌过南曲作》。“丙戌”即顺治三年,可见程邨在此年所作已斐然可观矣。)然年龄资格究有距离,自不能参预卧子、舒章、辕文等文酒狭邪之游会。况据邹氏《惜分飞词序》,所指之人明是别一女性,与河东君无关涉耶?故邹、董等所赋艳词,与陈、李、宋之“春令”乃是两事。黄氏之意,本有分别。读者不可以其同为玉台之体,遂致牵混,目为一事。因特附辨之于此。
复次,辕文经白龙潭寒水浴之一度爱情考验以后,本可中选。意当日辕文尚未娶妻,其母施孺人不欲其子与河东君交好,乃事理所必然;而辕文年尚幼少,又未列名乡贡,在经济上亦必不能自立门户,故受母责怒,即与河东君稍疏也。钱肇鳌所言驱逐河东君之郡守,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三六《职官表》载:
方岳贡,谷城人,进士。崇祯元年至十四年,松江府知府。
同书四二《方岳贡传》略云:
方岳贡,字四长,谷城人。
同治修《谷城县志》五《耆旧门·方岳贡传》云:
方岳贡,字禹修,号四长,谷城人。
又,《陈忠裕全集》卷首《自撰年谱》“崇祯二年己巳”条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