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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复明运动06(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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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此年秋避寿却贺,往金陵寓佟国器家。据上引《福建通志》此年佟氏任福建左布政使。至牧斋之诣金陵,怀东是否在家,尚难确知。即使在家,为时亦必不久。似此情况,牧斋与外人往还,较为便利。然终嫌其嚣聒,乃迁居大报恩寺。颇疑此中尚有待发之覆。盖当日志怀复明诸人,往往托迹方外,若此辈谒牧斋于怀东寓所者过多,则不免惹起外间惊怪,转不如竟栖止于佛寺,更为妥慎。其言与禅侣研讨内典,恐不过掩饰之辞。后来牧斋再往金陵,亦尝栖止于报恩寺,仍是为顺治十六年己亥郑延平大举攻取南都之准备也。又检许谷人浩基编《郑延平年谱》“永历七年癸巳三月张名振张煌言请师入长江”条,附《按语》云:

浩基按:名振与煌言凡三入长江,而未知初入长江为何年?又不知题诗祭陵为何年?各书纪载纷岐,莫知所据。《鲁春秋》《东南纪事》俱作壬辰。《海东逸史》作癸巳。《小腆纪年》作癸巳初入长江,而甲午题诗祭陵。《台湾外纪》《海上见闻录》亦作癸巳,而未言祭陵事。《南疆绎史》《明季南略》则俱作甲午。尤有不可解者,全氏撰《苍水碑》云,癸巳冬入吴淞,明年军于吴淞,会名振之师入长江,遥祭孝陵。甲午再入长江。盖癸巳之明年即甲午也。既书明年,下复系甲午,误甚。谢山犹恍惚其词,后人更难推测矣。

假定张名振、张煌言此次率师入长江至京口之年果为壬辰者,则其前一年辛卯秋牧斋避寿至金陵似与之有关。而此年秋间牧斋所赋《京口观棋六绝句》,其六云:

金山战罢鼓桴停,传酒争夸金凤瓶。此日江山纡白发,一枰残局两函经。

尤可注意矣。夫牧斋不在家作生日,避往金陵,其故河东君必知之。然则牧斋此次复明之活动,河东君亦曾参预其事,可无疑也。

今检《有学集》顺治九年壬辰十年癸巳两年间皆无诗什。金氏《牧斋先生年谱》“癸巳”条云:

季春,游武林,复往金华。先生《伏波弄璋歌》有“百万婺民齐合掌,浴儿仍用五铢钱”等句。按:此盖劝伏波复汉也。(原注:“壬辰、癸巳奔走国事,无诗。《武林观棋》及《伏波弄璋歌》,当是癸巳所作,并入《敬他老人集》者。又按:〔李〕定国退师,先生仍事联络,其志弥苦已。”)

寅恪案:金氏因此两年不见牧斋之诗,因以意取顺治十一年甲午所作《伏波弄璋歌》为癸巳年所赋,实非有确据。但牧斋于此两年间《有学集》中未录存其诗,亦必有待发之覆。据《塔影园集》一《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安西将军李定国以永历六年七月克复桂林,承制以蜡书命公及前兵部主事严栻联络东南。公乃日夜结客,运筹部勒,而定国师还。于是一意学佛,殚心教典,凡十年而卒。

《有学集》三七《严宜人文氏哀辞序》云:

宜人姓文氏,东阁大学士谧文肃震孟之长女。嫁兵部主事严栻,少保谧文靖讳讷之孙也。文肃忠果正直,耿然如秋霜夏日,爱其女,以为类己。文肃参大政,百日而罢。归里,逾年而卒。宜人从夫官信阳,哭其父,过时而毁,忽忽如不欲生。越九年而卒,崇祯甲申之十一月也。年四十有六。日月有时,卜葬于虞山祖茔之侧,哀子熊属其舅氏秉撰述行状来请为志,伏地哭不能起。余为感而泣下。往文肃辍讲筵归,改葬陆夫人。以丘嫂之谊,谒余为铭。今老居此世,忍复执笔而铭其女乎?宫邻金虎,感倚伏于前。左带沸唇,悼横流于后。弦么徽急,墀叹壑盈,俯仰三世,于余心有戚戚焉!弹毫缀思,百端交集,聊为哀辞一通,以写余怀。

《常昭合志稿》二五《人物门·严栻传》(参郏抡逵《虞山画志》二“严栻”条)略云:

严栻,字子张,号髻珠,泽子。少颖悟,工书画篆刻,兼善骑射。登进士,(寅恪案:《本志》二十《选举表》“进士”栏载:“严栻,崇祯〔七年〕甲戌科进士。”“举人”栏载:“严栻。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知信阳州。丁艰服阕,起为兵部主事,未赴。顺治初,大吏交荐,自以衰废固辞。卒年七十有九。

夫顾云美所记,自非虚构,可不待言。然今尚未发现他种材料可以证实顾氏之说者。检《明史》二七九《堵允〔胤〕锡传》略云:

时〔桂〕王在武冈,加胤锡东阁大学士,封光化伯,赐剑,便宜从事。胤锡疏请,得给空敕铸印,颁赐秦中举兵者。时颇议其专。

则李定国承制,以蜡书命钱、严联络东南,亦是可能。盖胤锡当日地位权势远不及定国,尚能作如是举动,何况李氏复取桂林,孔有德自杀,声威正盛之时乎?沈佳《存信编》(据朱希祖君《明季史料题跋·钞本存信编跋》所引)云:

永历六年〔壬辰〕冬,谦益迎姚志卓、朱全古祀神于其家。(寅恪案:《有学集》四《绛云余烬集(上)》有《朱五兄藏名酒肆,自号陶然,余为更之曰逃禅,戏作四小诗》一题及同书四二《戏作朱逃禅小影赞》有“朝扶鸾,夕降乩”之语。未知朱逃禅是否即朱全古?附记于此,以俟更考。)定入黔请命之举。七年〔癸巳〕七月,姚志卓入贵筑行营,上疏安隆,召见慰劳赐宴,遣志卓东还,招集义兵海上。冢宰范矿以朱全古万里赴义,题授仪制司主事。八年七月,遣内臣至厦门,册封漳国公郑成功为延平王。九年三月,简封朱全古兼兵科给事中,视师海上。先是甲午秋文安之密与全古曰:“刘〔文秀〕李〔定国〕之交必合,众志皆与孙〔可望〕离,但未知事机得失如何也。我当以冬还蜀,君可以春还〔吴〕,吴楚上下流观察形势,各靖其志。”是年春,海上有警,行营吏部尚书范矿请遣使宣谕姚志卓,遂命全古。全古还吴,转渡江,由海门至前山洲。志卓已卒。全古宣敕拜奠。丁酉入楚报命。十三年六月,延平王郑成功率师围南京。

《南疆逸史》三六《姚志卓传》云:

乙未冬,入海攻崇明,殁于阵。浙东封仁武伯。

假定沈氏之言可信,姚志卓、朱全古曾于壬辰年亲至牧斋家,则钱柳复明之举动若是活跃,其诗篇后来以避忌讳删弃,殊不足怪。《投笔集·小舟惜别》云: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自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灭损齑盐饷佽飞。娘子绣旗营垒倒,(自注:“张定西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将军铁槊鼓音违。(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自注:夷陵文〔安之〕相国来书云云。)

据牧斋所言,河东君捐资以助姚军,应在甲午及乙未两年间事,而牧斋以姚氏战死于顺治十二年乙未与《南疆逸史》同,唯秋冬季节稍异。是志卓之死在九、十月间,故传闻微有参差耳。至诸本列姚氏之死于前一年,鄙意牧斋为亲预此举之人,此诗又涉及河东君,其所记之年,必非误记。观前论黄毓祺案牧斋被逮之年,可以推知也。至阮姑娘者,当实是女性。汪光复《明季续闻》略云:

己丑秋,晋阮进太子少傅。进侄浚英义将军。阮美、阮梓、阮骥俱左都督。

又云:

甲午春正六日,再入京口,至观音门仪真一带,擒斩参将阮姑娘。

阮姑娘究为何人,尚待考证。但其为阮进之女或侄女,似无可疑。若非然者,张名振绝不致派一男子侍柳夫人,岂不成为河东君之面首,而牧斋亦不应以定西此语相夸也。金氏《牧斋年谱》“丙申”条以牧斋《秋兴诗》自注中之阮姑娘为阮骏,而以甲午年死于京口之阮姑娘别为一人,误矣。又牧斋“娘子绣旗营垒倒”句,自是指阮姑娘。遵王注引唐平阳公主事为释,此世人习知之古典,尚不足了解当日之今典也。检《钓璜堂存稿》二十《北伐命偏裨皆携室行,因歌之》云:

浪激风帆高入云,相看一半石榴裙。箫声宛转鼓声起,江左人称娘子军。长江铁锁一时开,旌旆飞扬羯鼓催。既喜将军挥羽入,更看素女舞霓来。挥戈筑垒雨花台,左狎夫人右酒杯。笑指金陵佳丽地,只愁难带荔枝来。

《徐闇公先生年谱》“弘光元年(自注:顺治二年)”乙酉条云:

冬在闽娶戴氏。

《年谱》后附录黄仲友定文《东井文钞》“书《鲒埼亭集·徐闇公传》后”云:

戴氏者,从亡总兵戴某女也。与闇公善,谓闇公文弱,风涛戎马,难以自全,而其女有文武才,以妻闇公。戴戎装握刀上阵,艰危奔走,卒赖其力以免。闇公卒于潮,戴上书州守,乞负骨归葬,许之。乃与其仲子永贞扶榇归松江,与闇公前妻姚,同志相守以死。至今松江人传其戎服遗像。

寅恪案:闇公之诗似讥当日复明舟师偏裨携带眷属,致妨军事之进行者。但复据黄氏所记闇公后室戴夫人事,则知当时海上复明诸军,实有能戎装握刀上阵之女性,故牧斋诗自注中之阮姑娘乃女子,而非阮骏之托名,更得一旁证矣。又牧斋诗自注引文氏书语,此书疑是永历九年即顺治十二年乙未由朱全古转致者。姚氏封号,似以温书作“仁武”者为是。若“神武”,则恐因吴音相近致讹也。至金氏《牧斋年谱》谓“定国退师,先生仍事联络,其志弥苦已”,所言甚是。顾氏所谓“定国师还,于是一意学佛,殚心教典,凡十年而卒”,则殊与事实不符。云美非不知牧斋在定国师还以后之复明活动,但不欲显言之,恐招致不便耳。

顺治十一年甲午牧斋集中有二作品与马进宝有关,亦即与复明之活动有关也。《牧斋外集》十《马总戎四十寿序》略云:

大元戎马,公专征秉钺,开府婺州者七载余,而春秋方四十。四月十有三日,为悬弧之辰。子以衰老,辱知于公,礼之以函丈,申之以盟好,其能不叙次一言,以效封人之祝?

寅恪案:《清史列传》二《和硕端重亲王博洛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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