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第3页)
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
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和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兹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著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绮阁焚香,闲阶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屏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到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兹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拂断垂垂雨,伤心**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郎去路,沉沉,一带浮云断碧岑。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屏山,冻彻胭脂暮倚阑。添得金炉人意懒,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关。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幕间。强向玉楼花下去,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淡月满阑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梦》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五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凄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兹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证。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青玉案·春暮》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烟滑,正柳陌,东风活。闲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渴。暗弹珠泪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一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
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
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第二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酬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并《蓼斋集》一二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厌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萝茑。闲居成滞**,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了。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发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三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一四《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回,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七句之“同病”,第八句之“苦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