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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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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云诗草》。钱肇鳌著。

诗规摹盛唐。

则是钝夫生年甚晚,其书所述河东君事自得之辗转间接之传闻。《巢云诗草》不知尚存否?兹取王、钱两氏所言河东君最初轶事,参以陈子龙及宋徵璧(即与河东君直接有关之人)所作诗篇,考辨论证之如下。

王沄《辋川诗钞》四《虞山柳枝词》第一首云:

章台十五唤卿卿,素影争怜飞絮轻。(“影”及“怜”二字可注意。)白舫青莲随意住,淡云微月最含情。(“云”字可注意。)

自注云:

姬少为吴中大家婢,流落北里。杨氏,小字影怜,后自更姓柳,名是。一时有盛名,从吴越间诸名士游。

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之轶事”条(寅恪案:原文“之”字乃“是”字之误,下文同。参仲虎腾《盛湖志补》四《杂识门》及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云:

如之幼养于吴江周氏,为宠姬。年最稚,明慧无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以是为群妾忌。独周母喜其善趋承,爱怜之。然性纵**不羁,寻与周仆通,为群妾所觉,谮于主人,欲杀之。以周母故,得鬻为倡。其家姓杨,乃以柳为姓,自呼如之。居常呼鸨母曰鸨、父曰龟。

综合王、钱两氏所述,河东君最初果为何家何人之婢或妾,并在何年至此家,出而流落人间耶?兹据与河东君直接有关者之所传述以考定之。宋徵璧《含真堂诗稿》五《秋塘曲(并序)》云:

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风雨避易,则子美渼陂之游也。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且出其所寿陈征君诗,有“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之句焉。(寅恪案:陈眉公《岩栖幽事》载其所作《清平乐》下半阕云:“闲来也教儿孙,读书不为功名。□□浇花酿酒,世家闭户先生。”可与河东君“大隐号先生”之句相印证。)陈子酒酣,命予于席上走笔作歌。

江皋萧索起秋风,秋风吹落江枫红。楼船箫鼓互容与,登山涉水秋如许。江东才人恨未消,郁金玛瑙盛香醪。未将宝剑酬肝胆,为觅明珠照寂寥。不辞风雨常避易,鲤鱼跃浪秋江碧。长鲸泄酒殊未醉,今夕不知为何夕。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我侪闻之感太息,春花秋叶天公力。多卿感叹当盛年,风雨秋塘浩难极。

寅恪案:让木此诗乃今日吾人所知河东君早期事迹最重要材料之一。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云:

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倡和。今《陈李唱和集》是也。

卧子原作《秋潭曲》载《陈李唱和集》中,即在崇祯六年秋间所作,第二章已略引之矣。同为此游四人之内,河东君不论外,尚有彭燕又宾一人。其人亦当有诗纪此游,惜今未能得见,亦可不论。秋潭或秋塘者,据《陈忠裕全集》十《秋潭曲》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略云:

白龙潭在府城谷阳门外,花晨月夕,箫鼓画船,岁时不绝。(寅恪案:《陈忠裕全集》为嘉庆八年所刻。今取嘉庆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九《山川志》校之,其文悉与此条相同。然则嘉庆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当是承用康熙二年所修之《府志》,而此诗考证乃录自康熙《志》也。)

故知宋让木于崇祯六年秋间,在松江府谷阳门外白龙潭舟中,亲从河东君得闻其所述自身之事迹,实为最直接之史料。今依据宋氏之所传述,取与王、钱两氏所言者参证之,则第一问题,即“吴江故相”果为何人乎?依让木所谓“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之语,则此“故相”之时间条件为上距崇祯六年不久之宰辅。其地理条件为吴江县籍贯之人。依此两条件以求之,先检崇祯朝宰相之籍贯,唯有周道登一人适合也。陈盟《崇祯内阁行略·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号念西,吴江人。〔天启七年〕丁卯十二月金瓯之卜,以礼部尚书召入内阁,崇祯〔元年〕戊辰六月加太子太保,晋文渊阁。〔崇祯二年〕己巳正月引疾去。归而著书自乐,不问户外。〔崇祯五年〕壬申以疾卒。

及知服斋本曹洁躬溶《崇祯五十宰相传(初稿)·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字文邦(?),吴江人。〔天启七年〕丁卯十二月,由太子宾客礼部右侍郎起升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崇祯二年〕己巳正月闲住。癸酉年(崇祯六年)卒。(寅恪案:“癸酉”二字知服斋本如此。与胡氏问影楼本及宣统三年辛亥铅印本曹书此《传》,俱作“壬申”即崇祯五年者不同。但知服斋本曹氏此书《宰相年表》亦列周道登卒于“五年壬申”,岂曹书此《传》初稿作“癸酉”,后来乃改为“壬申”耶?抑或后人据《明史稿》及《明史·周道登传》改易耶?俟考。)

又,《明史稿》二三五《李标传》附周道登传略云:

道登者。吴江人。崇祯初与标等同入阁。御史田时震〔等〕先后交劾之,遂放归。居五年卒。

《明史》二五一《李标传》附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吴江人。崇祯初与李标等同入阁。御史田时震〔等〕交劾之,乃罢归。阅五年而卒。

及乾隆修《吴江县志》二八《人物门·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字文岸。〔天启〕七年冬庄烈帝立,首重阁臣之选,上自祝天,取会推诸臣姓名置金瓶中卜之,得钱龙锡囗六人,道登与焉。召为东阁大学士。崇祯二年春,御史任赞化等交章论列,上遂勒令致仕。归就道,复疏言蓟门重地,兵额不宜过汰。家居一年卒。值温体仁当国,赐祭葬咸杀礼。

谈孺木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周道登”条云:

吴江周相国性木强,不好矜饰。一日侍朝默笑。先帝见之,诘其故。不对,亦不谢。既出,华亭钱相国〔龙锡〕尤之。曰:“已笑矣,奈何!”上自此浸疏。讣闻,仅祭一坛,予半葬。典礼虽薄,犹同官斡护之。

寅恪案:周道登之卒年虽有问题,然据陈盟、曹溶两书,其卒当在崇祯五年。《明史稿》“放归,居五年卒”之语,其所谓“五年”者,即从崇祯二年己巳正月算起,亦不过谓道登卒于崇祯六年而已。若《明史》谓“罢归,阅五年而卒”,则殊有语病矣。至乾隆修《吴江县志》言“上遂勒令致仕。家居一年卒”之“一”字,疑是误字也。考潘力田柽章《松陵文献》六有《周道登传》。柽章弟耒作此书《后序》云: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春,归自都门,有言《新志》全用亡兄之书者,索而观之,信然。

稼堂所谓《新志》,即康熙间叶星期燮所修之《吴江志》,而乾隆间沈冠云彤所修之《吴江县志》乃承用叶《志》之旧文。今观潘氏《松陵文献》中《周道登传》,不著道登卒年,故康熙《志》亦阙而不载。乾隆沈《志》所书道登卒年,殆取他书移补《旧志》之阙耳。然则潘氏与周氏为姻戚(见第二章所引《松陵文献》),乃阙书道登之卒岁,可知柽章作《传》时已不能详矣。但力田所作《道登传》末云“道登事兄如父。无子,以兄子振孙为后”数语,与兹所考证者有关。其他如道登人品、学术之记载,于此姑置不论。总而言之,道登之卒,早则在崇祯五年壬申,迟则在崇祯六年癸酉,或者其卒实在五年,而京师抚恤典之发表乃在六年,致有卒于“癸酉”之纪载耶?寅恪以为道登之卒,在崇祯五年,或崇祯六年,固未敢确定。但河东君之出自周家,流落人间,则当为崇祯四年辛未,可于卧子《几社稿》中崇祯五年绮怀诸作及《癸酉长安除夕诗》考之(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十《属玉堂集》所论)。复参以陈卧子崇祯五年所赋《柳枝词》“妖鬟十五倚身轻”(见《陈忠裕全集》一九《几社稿·柳枝词四首》之四),及王胜时《虞山柳枝词》“章台十五唤卿卿”诗句,尤足证河东君于崇祯四年辛未十四岁时,出自周家,流落人间。其始遇卧子,实在五年,其年龄正为十五岁。或疑让木《秋塘曲序》中“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之“新”字,其界说如何?鄙意欲决定此字意义,不必旁征,即可于卧子诗中求得例证。如《陈忠裕全集》六《陈李唱和集·酬万年少(五古)二首》其一云:

与君新结交,意气来相凭。帝京共游戏,江表观徽绳。

其二云:

秋英粲林麓,扬舲大江湄。

考万寿祺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与卧子为乡试同年。卧子之得交年少,应在崇祯三年秋南京乡试时。榜后,陈、万两人并与诸名士会饮于秦淮舟中(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附考证,并《隰西草堂集》附刻李辅中编《万年少先生年谱》“崇祯三年庚午”条)。自陈、万两人结交之日起,下距卧子崇祯六年秋作此二诗时止,其间已有三年之久。卧子于距离三年之时间,既可云“新”,则让木于崇祯六年秋作《秋塘曲》时,上溯至四年,更得谓之“新”。然则陈、宋辈之作诗文,其用“新”字之界说,亦不必泥执为数旬数月之义,固可包括至三年之时日。由此言之,河东君在崇祯四年辛未出自周家,流落人间,让木仍可谓之“新”也。

又,让木《秋塘曲》中“平津”“丞相”之辞,自指道登本人而言,其家庭诸男子,如其兄或振孙等,皆不足以当此“平津”“丞相”之名。故河东君其初必为周道登之妾,可以推知。若王沄《虞山柳枝词》谓河东君为“吴中大家婢”,则婢妾之界线本难分判,自可不必考辨。然则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乃“吴中周氏宠姬”,要是可信。至言周氏主人在崇祯四年时尚有母在,固为可能之事,但无证据,未敢确定。或者此端乃是传闻之误,亦未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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