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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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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附:河东君嘉定之游

三百年来记载河东君事迹者甚众,寅恪亦获读其大半矣。总括言之,可别为两类。第一类为于河东君具同情者,如顾云美苓之《河东君传》等属之。第二类为于河东君怀恶意者,如王胜时沄之《虞山柳枝词》等属之。其他辗转抄袭,讹谬脱漏者,更不足道。然第一类虽具同情,颇有隐讳。第二类因怀恶意,遂多诬枉。今欲考河东君平生事迹,其隐讳者表出之,其诬枉者驳正之。不漏不谬,始终完善,则典籍禁毁阙佚之后,精力老病残废之余,势所不能,此生无望者也。故唯有姑就搜寻所得,而可信可喜者,综贯解释,汇合辑录,略具首尾,聊复成文。虽极知无所阐发,等于钞胥,必见笑于当世及后来之博识通人,亦所不顾及矣。

就所见文籍中记载河东君事迹者言之,要推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为最佳。就其所以能致此者,不独以其人之能文,实因其人于河东君具有同情心之故。可惜者,顾氏为牧翁晚年门生,虽及见河东君,而关于河东君早岁事迹,或欲有所讳饰,或以生年较晚,关于河东君早岁身世,其隐秘微妙者,有所未详也。兹先略述云美之事迹,然后移写顾氏所撰《河东君传》中有关早岁之一节,参以他种史料,解释论证之。

《牧斋外集》一六《明经顾云美妻陆氏墓志铭》略云:

留守相国瞿稼轩既殉国,其幼子玄镜奉其骨归自桂林。甲午正月至常熟,顾苓云美来吊。玄镜从其兄拥杖出拜。云美问其兄,曰:“吾幼弟也。生长西南,今九年矣。”云美出,谓其表弟严武伯曰:“子为我语瞿氏,以我女字玄镜。”瞿氏诺之。云美告余曰:“苓以女字留守相公之幼子矣,夫子其谓我何?”余曰:“有是哉!”后六年己亥四月十日,云美之妻陆氏卒,越七日,云美之父处士君卒。云美居丧守礼,不置姬侍,躬保护其女。服除,而玄镜孤贫无倚,云美收为赘婿。壬寅五月,吉安施伟长见玄镜于云美之侧,喜而告余。及秋,余过虎丘塔影园,云美出玄镜拜床下,抠衣奉手,目光射人。归而诒书云美曰:“忠贞之后,仅存一线。今得端人正士,以尊亲为师保。稼轩忠魂,亦稍慰于九京矣。”

同治修《苏州府志》八八《顾苓传》略云:

顾苓,字云美,少笃学,晚居虎丘山塘。萧然敝庐,中悬思陵御书,时肃衣冠再拜,欷歔太息。女一,妻桂林留守瞿式耜子,易其姓名,俾脱于祸,人尤高之。(寅恪案:《初学集》七四《先太淑人述》云:“孙爱之议昏于瞿给事之女孙也。太淑人实命之,曰:‘人以汝去官,结昏姻以敦世好,不亦善乎?’”然则云美亦与牧斋为间接之姻戚。但云美以其女妻稼轩之子,时间甚晚,远在钱、瞿两氏议昏之后矣。)

寅恪案:顾氏为明末遗老,不忘故国旧君者,其人品高逸,可以想见,不仅以文学艺术见称也。清代初年东南诸眷恋故国之遗民,亦大有党派及意见之分别,未可笼统视之。牧斋早为东林党魁,晚乃附和马、阮,降顺清朝。坐此为时人,尤为东南旧朝党社中人所诟毁。斯问题于此姑置不论,倘取顾氏《塔影园集》一《东涧遗老传》读之,则知云美对于牧翁平生前后异趣之见解,与当日吴越胜流之持论有所不同,而与瞿稼轩所怀者正复相类也。观全谢山祖望《鲒埼亭外集》三一《浩气吟跋》略云:

稼轩先生少年连染于牧斋之习气。自丙戌以后,牧斋生平扫地矣。而先生《浩气吟》中犹惓惓焉,至形之梦寐。其交情一至此乎?牧斋颜甲千重,犹敢为《浩气吟》作序乎?一笑也。

可知钱、瞿二人关系之密切如此。全氏之论固正,但于河东君阴助牧斋复兴明室之活动,似尚有未尽窥见者,关于此点,俟于第五章论之。所可注意者,即与稼轩特厚之人,不独宽谅牧斋之晚节,而尤推重河东君。就其所以然之故,当与钱柳同心复明一端有关。如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第三首“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句,自注云:“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考牧斋所谓“夷陵文相国”者,即《明史》二七九有《传》之文安之。其人之为大学士,由瞿式耜所推荐,可知文、瞿两人交谊实为密切。云美以女妻稼轩之子,则其于稼轩与文氏有同一之观感及关系,又可推之。文氏既遗书牧斋,称道河东君若是,宜乎云美为河东君作传,其尊重之意溢于言表也。后来有“超达道人苇江氏”者,题云美此传后,谓其于河东君“别有知己之感”“阿私所好”,则殊未明钱、瞿之交谊,钱、柳之关系,与夫君国兴亡,恩纪绸缪,死生不渝之大义,所以借是发幽光而励薄俗之微旨。乃肆意妄言,无复忌惮,诚可鄙可恶,更不足置辨矣。

复次,关于思陵御书一事,详见杜于皇濬《变雅堂文集》七《松风宝墨记》,兹不移录。寅恪昔年曾于完白山人后裔家,见崇祯帝所书“松风水月”四字,始知于皇此文中“端劲轩翥”之评,非寻常颂圣例语。邓氏家之思陵御书,自与云美所藏者不同物,初未解此三百年前国家民族大悲剧之主人翁,何以喜作“松风”二字之故,后检杨留垞锺羲《雪桥诗话续集》一云:

顾云美庐阊门外,半潭绕屋,引水自隔。庄烈帝御书“松风”二大字,云美得之某司香,遂揭于斋中。顾黄公〔景星〕为赋诗四首。卒章有云:“奇峰名淑景,御坐正当中。五粒皆银鬣,双珠倚玉童。”谓万岁山淑景峰有石刻御坐,二白松覆焉。

然则世上留传崇祯帝“松风”手迹不止一本者,殆与景山石刻御坐有关耶?俟考。

顾氏《河东君传》寅恪所得见者,节略之本不计外,共有四本,即罗刖存振玉“殷礼在斯堂丛书”《塔影园集》本(第一卷),范声山锴《华笑庼杂笔》本(第一卷),缪筱珊荃孙《秦淮广记》本(第二之四)及葛雍吾昌楣《蘼芜纪闻》本(卷上)。四本中以范本为最善,兹悉依此本移录,其他诸本与范本异者,皆不一一标出也。复次,罗振玉《贞松老人外集》三《顾云美书河东君传册跋》略云:

顾云美撰《柳蘼芜传》并画像真迹,乙巳冬得之吴中。《传》载蘼芜事实甚详。吴人某所著《野语秘汇》,述虞山被逮时,河东君先携重贿入都,赂当道,乃得生还。其权略尤不可及,可谓奇女子矣。《传》中记蘼芜初归云间孝廉为妾,殆先适陈卧子,他记载所未及。其归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时年二十四。至癸卯下发,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难。光绪丁未三月将取付影印,以贻海内好事者,俾益永其传,并缀辞于后。上虞罗振玉刖存父。

寅恪案:刖存先生以“云间孝廉”为陈卧子。五十年前能作此语,可谓特识。但其于河东君适牧斋后,尚称之为“蘼芜”,又言其携重贿入都,俾牧斋得脱黄毓祺之案及癸卯岁年四十六下发等事,皆不免差误。详见有关各节所论,兹不辨及。

顾《传》云:

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塔影园集》一《河东君传》“婉媚绝伦”作“风气奕奕”。)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

寅恪案:云美此《传》于河东君之本来姓氏、籍贯及在“适云间孝廉为妾”以前之事迹,不道及一字,当有所隐讳,未必绝不能获知其一二也。职是之故,不得不取其他史料,以补此间隙。但此段时间,材料极少,又多为不可信者。故今仅择其材料直接出于与河东君有关之人者,以之为主,而参取后来间接传闻者,以补充之。其间若有诬枉或不可信者,则稍加驳正。固不敢谓尽得其真相,然亦不至甚远于事实也。兹引王沄《虞山柳枝词》之前,先略述胜时之事迹,盖王氏乃最反对河东君之人,其所言者,固不可尽信。然诬枉之辞外,亦有一二真实语。实因其人与陈子龙及其家属关系密切,所知河东君早岁事迹,必较多于顾云美,特恨其具偏隘之见,不欲质直言之耳。乾隆修《娄县志》二五《王沄传》略云:

王沄,字胜时,幼为陈子龙弟子。处师生患难时,卓然有东汉节义风。以诸生贡入成均,不得志。著有《辋川稿》。

李叔虎桓《耆献类征初编》四四四《顾汝则传》下附王沄事迹,引章有谟《笔记》略云:

陈黄门子龙殉难后,夫人张氏与其子妇丁氏居于乡,两世守节,贫不能给。王胜时明经沄常周恤之。

及《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岁在癸酉〔康熙三十二年〕仲春之吉,孺人命从侄倬来,知予子栘有女孙同岁生,请问名。予额手曰:“此小子宿心也。敬闻命矣。”乃告于先祠,以女孙字世贵焉。(寅恪案:世贵乃陈子龙之曾孙。)

寅恪案:王胜时文章行谊卓然可称,然其人憎恶河东君,轻薄刻毒丑诋之辞,见诸赋咏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论,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门户之见最深,不独国政为然,即朋友往来,家庭琐屑亦莫不划一鸿沟,互相排挤,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读其著述,尤应博考而慎取者也。胜时孙女之字卧子曾孙,结为姻亲,时间固甚晚,然其与陈氏家庭往来,在卧子生存时已然。卧子死后,胜时周恤其家备至,即就卧子夫人张氏欲与胜时之家结为姻亲一事观之,可以推知矣。据《陈忠裕全集》所载陈子龙《自撰年谱(上)》“崇祯二年己巳”条云:

〔祖母高〕太安人以予既昏,遂谢家政。予母唐宜人,素善病,好静,不任事。乃以筦钥属予妇,予始有晨昏之累矣。

及《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张〕孺人通《诗》、《礼》、史传,皆能举其大义,以及书算女红之属,无不精娴,三党奉为女师。有弟五人,庄事女兄如伯兄然。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

则知大樽之妻张氏为一精明强干而能治家之人。故入陈氏之门不久,其祖姑高氏即授以家政也。假使王氏称其能通书史大义之语非出阿私,然绝不能如河东君才藻博洽,可与卧子相互酬和者,自不待论。倘若张氏转移其待诸弟之威严以临其夫,则恐卧子闺门之内亦不得不有所畏惮顾忌也。又观其为大樽选纳良家女沈氏为妾一端,知大樽之娶妾,张氏欲操选择之权,更以良家子为其意中之对象。如取以与牧斋夫人陈氏相较,则牧斋用匹嫡之礼待河东君,而陈夫人亦无可如何,安之若命者,诚大不侔矣。复观牧斋之子孺饴(孙爱)所辑《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中《柳夫人遗嘱》云:

我来汝家二十五年,(寅恪案:“汝”字指其女,即赵管妻。)从不曾受人之气。

呜呼!假使河东君即仅在陈家二十五月,甚至二十五日,亦不能不受人之气,尤不能不受张氏之气,而张氏更不能如牧斋夫人之受河东君之气,可以断言无疑也。河东君之与大樽,其关系虽不善终,但双方之情感则皆未改变,而大樽尤缱绻不忘旧欢,屡屡形之吟咏。然则其割爱忍痛,任河东君之离去,而不能留之者,恐非仅由河东君之个性放诞使然,亦实因大樽妻张氏之不能相容,即不能受河东君之气,如牧斋夫人者,有以致之也。河东君所以不能见容于大樽家庭之事实及理由,王胜时必从张氏方面得知其详。三百年前陈氏家庭夫妇妻妾之间,其恩怨是非固匪吾人今日所能确知,既非负古代家属委员会之责者,自不必于其间为左右袒,或作和事老。是以此点亦不须详考。但应注意者,则胜时为大樽嫡妻张氏之党。故其所言者,皆张氏一面之辞,王氏既不能不为其尊者即大樽讳,又不能不为其亲者即张氏讳。于是遂隐没其师及张氏与河东君之关系,而转其笔锋集矢于河东君矣。苟知此意,则王氏所述河东君之事迹不可尽信,止能供作参考或谈助,而不必悉为实录,亦甚明也。

王氏之后,复有钱钝夫肇鳌著《质直谈耳》一书,亦述河东君早岁轶事,其言颇有与王氏类似者。然据此书钱大昕《序》云:

吾弟钝夫以暇日撰次生平所见闻,可喜可愕,足资惩劝者,汇为一编,名之曰《质直谈耳》。

又,光绪修《嘉定县志》二八《艺文别集门》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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