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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看见爹的同时看见表舅,这让我心里生出一丝自信。尽管我没作任何猜想,这仿佛就该是故事本身的纹路。
表舅是种力量,表舅也是一个谜。我从来没权利要求表舅解释我那些涟漪般泛起的疑问,不过,我明白,很多答案都在他干瘦的身体里藏着。
爹老得超过了我的想象,还好我首先瞥见的是他的背影,若先看他脸,我几乎认不得。他嘴里有一股我不熟悉的烟草味道,他的牙已全部黑了,坏透了,蛛网似的皱纹刻在脸上,像蒙着一层透明而深刻的网。爹在网子后面端详我,他喉结上的皮已经蜡一样的了……
“儿啊!”爹浑黄的泪珠瑟瑟落下,“我不得去见你啊!”他逮住我手,砂纸样的手掌在我腕子上摩挲,“儿啊!我是活死人呀!”
表舅没任何拦阻我爹讲故事的意思,他拉开门,对着走廊喊叫了几声,那个底楼住着的佣妇送来了茶水和面饼。爹盘腿在**,表舅拖过高背椅子端坐,我蜷在躺椅顶端。
“儿啊!看见你我舒心啊!”爹让我吃饼喝茶,“我自己作孽,怪不得别人。”
他絮絮叨叨颠来倒去讲了他自己的事情。为不耽误工夫,还是由我子代父劳来转述吧。自从一号楼给我上了文化课,我驾牛也算是小半个讲得清人事的知识分子了!
我爹一直在山里打猎,靠山吃山,除此外毫无别的本领。我娘从无半点怨言,自己在屋头周围和我家祖传的几亩水田里种粮种菜,拉扯我。
可我爹越来越好逸恶劳,在家的时候,他抽水烟吃腊肉,不肯下田去。有时候有人还换给他几把大麻,抽了更受用,哼哼唧唧消磨日子。
临到进山打猎,他倒是万事仔细预备的。体贴家里穷,他只带些干饼咸菜,肉食靠自己现逮现吃。往常山里野物不少,他张网罗下绊子,总亏待不了自己嘴巴。有时候碰见山洼里头过来的猎手,他还要拿野物换人家好酒,一起点篝火,尽醉方休……
可叹出事那年天旱,山里野物死得多了,就不好逮;就算落了他网罗的,也常饿得皮包骨头,没什么肉油。爹在深山里逛了一个来月,不但没猎获,自己也饿得发昏,缺滋养。他历来有吃猴子肉的前科,大家不吃的,他偷偷吃。既然这番饿昏了,我爹就盯上了猴群。
千不知万难料,就是猴子害了我爹。
我爹跟着一群野猴走,悄悄打落了其中几只落单的小公猴,打打牙祭。一路跟下来,竟就是回家的路。
那天下午,他远远在山路上看见了壮青他娘。壮青娘背了竹篓子慢慢爬,猴群在我爹前头半里地,满山树上逛**。等我爹看见领头的猴王带着猴群劫了壮青娘的货,猴王竟动手把壮青娘按在水塘里淹死,他害怕得掉头就跑,生怕把奇祸揽自己身上……
不过,我爹记住了猴王,他想悄悄替壮青家报了这暗仇。
后面几次进山打猎,爹一旦跟住这群野猴,就尽力接近猴王,想用火铳干掉它。猴王不容易接近,爹好几次都失了手。
终于有一天,我爹在竹坡子后面山坳坳里看见猴群有点不同往常,若不是喝了发酵的果汁,就是病恹恹发了瘟。他轻而易举跑到了猴王跟前,对着杀人老猴子念了几句往生咒,一火铳打在老猴子心上,其他猴子一哄而散。
我爹还记得他摸那只老猴王的感觉:猴子的嘴唇不知道为什么肿得像两只鱼鳔,身上猴毛湿湿的,好像出过通身大汗,粘手……我爹生了火,正饿,他只割了猴子腿肉,烤得焦熟,填了肚子……他平素都会埋了吃剩的野物,这次他觉得乏力得紧,就把野猴王的尸首扔在竹林里走了……
我爹被那些穿迷彩服的人找到的时候,已连着拉了两天肚子,在半山湖的一个草棚里躺倒起不来了。可怕的不是拉肚子,他的嘴唇跟猴子一般肿起来,浑身被止不住的潮汗浸湿……穿迷彩服的人中间有我表舅,正因为表舅,他捡回了一条命。他们扎另一个吃了野猴肉的山里人身上的针没扎他,他们把那个扎针扎死掉的人抬进了爹的棺材……爹听了表舅的劝,甘心钻进那些人留给猴子的笼子,跟几只生了病的大野猴一起坐上有篷布的卡车,离开了大山,去山外治病,再没有回家……
表舅一直抽着烟卷儿,眯着眼,听爹给我讲故事。直到爹收住嗓子,满屋子呛人烟雾,他才站起来打开门窗,提起窗户下的花壳子热水瓶倒水喝。
表舅不把滚烫的玻璃杯放下,而是倒着手,拿住了喝烫茶。他威风八面地坐在靠椅上,高过我们父子俩。表舅说:“这是天数。猴子是你爹吃的,没人逼他。在山里拿猴子试药是挣大钱的事,是黄院长老公觅来的项目,他雇了我带路,进大山。”
表舅看看我,又看看我那老得不成样子的爹:“还好药后来试成了,救下你爹的命。出山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还活得成活不成!这事是一个秘密,所以,你爹只好屈就在这里……这是我使尽了浑身能耐可以做到的了……”
爹从床榻那一堆和他的命同样烂糊糟糟的被褥里抬起头,对我说:“驾牛,是命,是命!你舅不欠我们什么,没他,我早死了烂了,没人找得着尸身。他本可以远走高飞,你知道他是远走高飞的料,为了我这累赘,他给人家立了誓,只好窝在这里,替人家管家护院哪……”
我没恨表舅,我什么也不恨,我只是晕得像吃错山蘑菇,头又痛,眼又睁不开:命这个东西太折腾人,叫我无话可说。
还是表舅接我爹话头:“驾牛是个聪明人,这是你家福气。我带驾牛下山,本是想仔细看看他。现在很好,料是块好料,就看自己造化了!驾牛,待你认认爹,歇口气,我把金鹤那摊子事情慢慢讲明白给你!”
表舅把我和爹留下说话,自己跑开了。我跟爹说了说娘,也说了说吴三妹。我说娘托了三妹出来找他,娘看了那陌生的尸首,知道不是爹。
爹叹口气:“我怕是难啦。那些人要不是碍着你表舅,早容不得我活口。我发过誓不能回山。”
表舅带我去另一个房间住下,那个仆妇又弄来半只熟鹅给我当夜宵。
半夜表舅敲开我门:“驾牛,你来得好,我等你等得都不耐烦了。你不傻,有啥问题你趁着今夜就问吧。别错认我有能耐,我的能耐也就这么着了。我指望你能耐,你有能耐,也许这辈子我们还能回山里去,亲亲戚戚的,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舅,你是谁?”我半点不浪费时间,脱口而出。
“好小子!”他赞一句,“表舅家比你家有钱些,很早送我下山学生意。我没你聪明,很多年都只是弄弄草药,后来在城里卖丝绸。长话短说,黄院长来买丝绸送外国人,为了我肯给她赊账,她就多给我生意做。这女人天生爱贪便宜,她不是没钱,她只是喜欢多占人一点好处。你可以记着。
“后来她老公也认识了我。当时他还没老态龙钟,正是干事利落的年纪。他走遍了全世界,见过大世面的。他问我哪里可以过过打猎的瘾,我自然就带他进了几次山。每次,他都付我一大笔导游费。
“驾牛,你足够聪明,不必细说,打猎不是他的目的,他在寻找可以试药的野生猴群。那才是挣大钱的买卖。其实,我还是低估了他的盘算,他的盘算没边的哪!接下来,就发生了你爹的巧事。本来,黄院长的老公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你爹已病得要死,他只不过帮着来个痛快的。我认出你爹,求他手下留情,他算是给了我一个大情面。
“你问舅舅我是谁,这很好,说明你看事情不光单看一个人一个点。表舅是个小角色,自从你爹到了金鹤,黄院长和她老公要我收了丝绸生意,帮他们去管养老院。你明白我推脱不了的,这是救你爹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