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汴京浮华如梦烟 此花不与群花比(第3页)
他沉醉于司马相如、蔡文君的缠绵悱恻里,犹似沉入午夜梦里,周围的一切那么虚无,遥不可待,却又似触手可及。他想到了死,想佛家说看破、放下,才得从容、自在。想这万物荣枯、生死,每人都短暂地寄身于世,百年一到,都要归去。喧嚷纷争,上下求索,使人变得世俗、功利,这样的自蔽光明,夫复何益?
想着想着,他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脖子里奇痛,便想起解毒的药膏,猛地站起。
凌晨,李清照躺在**,梦中水云间,七彩云飘于身际,水流花开,琴声徐来,犹如天籁……一睁眼看到秋菊。
秋菊正往广口曲颈青瓷花瓶里插花,珍珠流苏耳环摇**不已。带露的蓬莱紫混着白百合,一瞬酿出满屋的清馨。
李清照嗅到一室馥郁的花香,拉开锦帷,坐起穿衣。秋菊听到动静忙来服侍,盈盈笑道:“小娘子早安。”
“我早说过,无人处不要行礼,不讲这些繁文缛节。”李清照拉住秋菊手道。
王月新挑着紫琉璃珠帘进来,鹅黄色锦缎褙子,千褶裙上细碎的梅花纹绣,头上碧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笑吟吟道:“府中诸事已经就绪,霍管家今早也到了。天儿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撇下李迒,免得拖累。”
“好啊好啊!李迒那么大了,一正经走路便撒娇、叫累,还要人抱。”李清照笑道。
阳光万里,江天如画如诗。女扮男装的母女二人不带丫鬟、小厮,悄悄出了后角门。与御街毗邻的潘楼街,是汴京的繁华商业街,街面敞阔,碧瓦飞檐,气派非凡,仿造御街上的官邸打造,有着最大的酒肆和最大的青楼,其中斗鸡走狗、麻将围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赌局尽在于此。出入的赌客皆是一掷千金的豪门子弟。
王月新拉着女儿在人群里穿梭,感叹这最为熟悉的地方,如今却不免陌生、疏离。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从眼前走过,被李清照叫住,碎银已经掏出,突然又收了回去,连说不买了。母亲忙问其故,她低声道:“听说那些胭脂果洗都不洗,做糖葫芦的人抹了鼻涕也不洗手。”
王月新哧地笑了,露出扁贝似的牙齿,拉着女儿手,指着近处的红楼:“那巨大乐队伴奏着乐曲的豪华,舞榭歌台成为文人墨客游赏的雅趣,勾栏瓦肆更为市民情趣推波助澜。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推行一系列惠政,才有今日的繁荣兴旺。”
李清照往前走着道:“只怕这繁荣兴旺是梦中水乡,听闻官家赵煦已至弥留了,朝中各派都希望扶起自己派系的皇子,早已是一团乱麻了。”
王月新满面感慨:“当今孟皇后由高太后、向太后选出,遭刘婕妤嫉妒、排斥,以‘旁惑邪言,阴挟媚道’,废居瑶华宫。赵煦自立刘后十分欣悦,病情消减。满朝文武皆夸刘氏命好,该做皇后。哪知她的皇子茂出生不到两月便夭逝了,赵煦为此旧病复发,去年入冬之后,数冒大寒,药石无效。有些好话,不能叫女孩家听。”
紫薇花从高墙飞掠,纷纷扬扬。李清照捏着花瓣,以宽袖遮了面颊:“好话?隋朝展子虔的人物,南唐李煜的松竹,都是好画。”
王月新再往前走,忧患飞上眉头:“你外公著有《华阳集》,乃声名远播塞外的三朝元老,扶立赵煦继位,自赵煦病重,蔡卞、蔡京与刘皇后一番周旋,将他贬为集贤院院士。”
李清照怕母亲悲愁,拽拽她衣袖笑道:“那时我听祖母说,我外公是出了名的三旨宰相,面圣时说取圣旨,接令时说领圣旨,出宫时说已得圣旨……”
王月新点着女儿额头笑道:“傻丫头,哪有取笑自己外公的?《道德经》云,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你外公追寻的是圣人之道。”
潘楼街上的老字号里,字画、古玩、工艺品等琳琅满目。回春堂两边贴着对联:宁可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买药看病者排着长队。
母女们且逛且赏,不觉到了马行街。这里住宅与商铺混杂,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买卖络绎不绝。每一交易,动计千万。夜市至三更尽,到五更复开。酒楼、餐馆通宵营业。瓦市里面搭着遮蔽风雨的棚子,棚内多设勾栏,演着杂剧、傀儡戏、皮影戏、杂技等。
一家勾栏唱着《汉宫吕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四大金钗倾情弹奏。跑堂的引着母女坐下看了半晌戏,走出来时,被当空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王月新拂开肩头的一片柳絮道:“戏里的后宫脂粉战惨烈,戏外的后宫何尝不是?那刘氏恃宠生娇,迫害、废除孟后,夺取后位,无才无德,狭隘善妒,欺下瞒上,制造冤案,尽人皆知,独有官家钻在瓮里。”
李清照仰头看看空中的太阳,微颔螓首道:“孟后贤德被废,狡黠的刘氏得宠。悉数历代后宫,这并非个案。”
王月新点头道:“后宫那个江湖太不一般,丈夫随时可以爱上别人,生出孩子。她们可以无视夺宠者,怎能无视那些孩子?”
经过洪记老字号时,铺里涌满了华服艳妆的美人,母女进去等了半天,买到两盒脂粉,又到朱雀门外尝了张家油饼,过御街、经相国寺,来到皇城南侧的街市,路边小摊上都是风筝、剪纸、工艺画。李清照正在人群里看热闹,忽被拽住衣袖,却见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女孩拉住,仰面乞求:“少爷,买个风筝吧?”
李清照定睛打量,小女孩头发在头顶扎了个小包,别了一朵紫熏花,看样子必是在路边折的,眉目明净、端丽,也不过五六岁年纪,已有了美人坯子的底质。看着她臂上挂的风筝,李清照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小年纪就出来做买卖了?”
小女孩说她叫王师师,母亲病着却没钱治……李清照好生不忍,将自己和母亲的银袋子,一并塞给小女孩,并护送她回到家里,临走叮嘱:“以后若有过不去的日子,便去潘楼街桐花巷找我。巷口种着许多桐树,往里走有个李府,我是李府的大少爷。”
“恩人这就要走吗?师师送送你吧。”王师师十分懂事地道,明净如秋水般的眸子里充溢着感激,一直将李清照母女送上大街,站在路边的一片阴影里,不住地挥手。
“我的儿,你可真是个活菩萨!待会儿我们口渴了,连茶钱都没有。”走上人声喧嚷的大街,王月新感叹女儿过分善良。
李清照歪着头笑:“母亲不是常说嘛,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再说了,那点儿银子能算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我李家出了你这个大善人,将来必定年年余庆,好吗?”王月新凝视着女儿,笑道。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十二,赵煦驾崩,享年二十五岁。谥号宪元显德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向太后由曾布、蔡卞等人支持,立端王赵佶为帝。
赵佶即位,尊向太后为母后,垂帘听政。追生母为皇太妃,立原配王妃王氏为皇后,追皇嫂刘氏为元符皇后。向太后复废后孟氏位号,尊元祐皇后,入居瑶华宫,进章惇为申国公,王珪为岐国公,追司马光、文彦博、韩忠彦、黄履、范纯礼、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等人官阶,用台谏言,复进言:“苏轼乃旷世奇才,始终为小人所阻。”赵佶赦免苏轼,赦旨召回。
李格非呈齐州万民书,状告蔡京纵亲抢掠幼童制造丹药,既害百姓又毁了大行皇帝。蔡京将兰渊绑到殿上,请旨处死。不久蔡京又被弹劾,夺秘书少监职,黜居杭州。
新皇即位半年便除奸逐恶,任忠直、广仁思、开言路、去疑似、戒用兵,将前朝积重难返的公案一一解决,恢复社会公道与正气,一时政风和畅,万民称颂。
李府的明间帘幕低垂,白玉花薰里檀香飘袅。王月新头上的金钗熠熠生辉,蹙眉道:“赵煦殡葬,章惇为山陵使,竟将大行皇帝灵舆陷入泥淖一夜之久,被御史台弹劾欺君之罪,罢知越州,徙睦州,病发而死。童贯却得宠信,四十八岁,人生经验、阅历、精力臻于巅峰,又在西北战场上立功,有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志,这恰恰迎合了圣意。”
李清照头上朝天髻,七宝玲珑簪,粉白绢花,清新可人,朝母亲问道:“童贯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