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块残碑里的时光(第3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望向刚才走过的小径,弯弯曲曲,浸润了遥远的信息。山野藏匿的秘密,与脚下蓬勃的野草,枯荣与共。

那一个身影总在我的意念里挥之不去,有时清晰,能感觉到它就在前面的田野上耕耘的样子,有时模糊,不过是风起时刹那寂灭的一个念头。

再次进山,已是一个月后。坐车与步行进山感受完全不同。车在山间盘旋上升,耳朵被堵了一层东西似的嗡嗡作响,不断提醒着山的高度,也提醒着我曾经拥有、现在已失去的山性。

此前绿色的山谷,已变成金色,连阳光都有了金属般的声音。我是为那个人来的。他是“夏九”。极乐寺碑文中记述他捐出自己的良田,作为极乐寺的恒产,供养寺僧。夏九是泽雅历史上唯一记录在案的有名有姓的唐朝居民。

夏是一个古老的姓氏,是中国最早的朝代夏朝大禹的后裔。夏氏从何时迁入东海一隅的温州?古老中国人口流向,对应着一次次历史的大动**。西晋的“五胡乱华”,唐朝的“安史之乱”“黄巢起义”,北宋的“靖康之难”,战乱的大灾难,迫使着中原人,带着族群,向着南方,一批批上路。在历史大迁徙的洪流中,哪个身影是夏九,或是夏九的族人?一九八八年版的《瑞安市地名志》载,夏仁明,唐僖宗时避董昌乱(875年)自山阴迁闽东赤岸转迁瑞安苔湖。文成《会稽郡夏氏宗谱》记载:夏仁俊,唐中和元年(881年)自会稽县(今属绍兴市)迁居安固县(今瑞安市)白云山下岙底村(今泰顺县莒江乡下村),因父于刘汉宏叛唐时义诤被杀,隐居下岙底村。这两支迁入温州的夏氏,是夏九那一支吗?夏九行九,前面还有夏一、夏二、夏三……迁徙北林垟高山盆地中的夏九这一支,在当时可能已是一个大族。

温州偏安一隅,社会相对稳定,不论是黄巢起义,还是接着的五代十国,都没有发生过战乱杀戮之大祸,反成避乱之民的流入地。唐僖宗乾符五年(878年),黄巢从仙霞岭入闽血腥屠杀,闽北居民大批流入温州。这也是继两晋“五胡乱华”流入温州的第二批人口。而浙东地区不断发生的农民起义,如天宝三载(744年)的吴令光起义、浙东“海盗”起义、宝应元年(762年)舟山岛袁晁起义、大中十三年(859年)浙东裘甫起义、乾符二年(875年)浙西王郢起义等,都直接波及了温州,促使一些人离开易动乱的河谷和滨海地带,进入山区。

顾况《仙游记》载:

温州人李庭等,大历六年,入山斫树,迷不知路,逢见漈水。漈水者,东越方言,以挂泉为漈。中有人烟鸡犬之候,寻声渡水,忽到一处,约在瓯闽之间,云古莽然之墟。有好田、泉竹、果药,连栋架险,三百余家。四面高山,回还深映,有象耕雁耘,人甚知礼。野鸟名鸲,飞行似鹤。人舍中,唯祭得杀,无故不得杀之,杀则地震。有一老人,为众所伏,容貌甚和。岁收数百匹布,以备寒暑。乍见外人,亦甚惊讶。问所从来,袁晁贼平未,时政何若,具以实告。因曰:愿来就居,得否?云:此间地窄,不足以容。为致饮食,申以主敬。既而辞行,斫树记道。还家,及复前踪,群山万首,不可寻省。

这俨然是唐代的“桃花源记”。顾况在温州任职,这个故事不致全无踪影。动**的晚唐,夏九他们或许从河谷平原出发,朝着西面的这片高山峡谷而来,“寻得桃源好避秦”。

山峦叠翠的山间盆地,带给夏九安宁的气息。他在这片莽苍的山谷里站定,将锄头举过头顶,用力楔入茂盛的草丛,当一股泥土的腥香,从萋萋的荒草上漫过时,他的脸上不禁泛起微笑。然后,一锄,一锄……黑色的浪花,绵延开来。一场雨水后,一片茸茸的绿色长了出来,再给几天南方的好天气,稻谷的清香就开始在山谷里流动。人的繁衍也如草木,夏九的族人也像一把种子在山谷里撒开来。

不知道夏九后裔现在北林垟还有多少人?问当地村民李宗玉。“现在当地没有一个人姓夏的。”他们去了哪儿?夏九一族消失得只留下一个人名,这令人匪夷所思。

李宗玉给我讲了一个当地的传说:“北林垟最早的居民是夏姓和叶姓。后来,夏和叶两个家族都染上瘟疫,只留下叶家一个孩子,是后来搬来的陈姓人的外甥,就由舅舅养大,跟着姓了陈。随着陈姓家族在当地不断壮大,陈家人排挤这位外姓人,已经长大的叶氏后人,就搬出来自立门户,就是现在的下垟村。他们在家庙里立了夏九牌位,称‘夏九明王’。”这个传说让我内心惊喜。传说是风书写的历史,但保存了一些恒定的东西。

穿过金色的稻田,下垟村从金色的稻浪中像一座小岛浮上来。蜿蜒的村道上晒着谷子,羽毛雪白的鸭子在水塘里扑打着翅膀,南瓜、冬瓜卧在矮墙上晒着太阳。好一个安适的小村。

“吱嘎”一声,仿佛打开的不是庙门,而是一扇时间之门。我走了进去。“原来夏九在此!”一个弃世如此之久的人,没有被时间湮没。“夏九”正襟危坐在神座上,目光从我头顶越过,投向门外那一片金色的田园。姓陈的叶氏后人立夏九为家神,让族人世代供奉,此中又有什么隐秘的原因呢?问村人,没有人知道答案,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

李宗玉又带我们去了一个当地人叫“夏叶宕”的地方,说是夏家和叶家最早的居住地。那是一块山凹地,离下垟村不远。竹林中残留着一段段青黑色的断墙,一些砌墙的方石散落于林中,陷入泥土。夏九他们就住在这里吗?虽然隔着时间厚重的帷幕,他们的气息还是在竹林间弥漫,仿佛手一伸就能牵住他们的衣袖。

再次去看极乐寺残碑,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夏九”这两个字。寺前的田园里,下垟村的陈林云和他的儿子正在收割稻谷,身影仿佛就是千年前的夏九。

秋光清澈,风从广阔的田野上吹过,时间的深度消失了。远山的草树微微摆动,有两个人影从对面的葱岭上下来,大袖翻飞,穿过金色的稻田,朝着我们这边走来,已听到他们的谈笑声。一位高声吟道:

“雁**峰头春水生,无边木叶作秋声。六龙卷海上霄汉,万马嘶风下雪城。春尽不知阳鸟去,岩高惟许白云行。故人家住青山下,野竹寒流亦有情。”

“君美兄,我在雁**山作的这首诗,如何?”说着就朗声笑起来。

“慧生兄的这首《题大龙湫和李五峰韵》写得豪健,与兄台相比,我的那些诗文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贤弟谦虚了,铁关禅师重振极乐寺宇,你捐出百石租谷助缘,让人感佩。”

“我们此番前去极乐寺也是‘故人家住青山下,野竹寒流亦有情’之意境也。”

“快快走,铁关禅师已在等我们了。”

极乐寺残碑,立在山谷里,像老僧入定。山无语,水潺潺,白云千载空悠然。远望,旷野那边炊烟升起,鸡犬之声相闻,此地仿佛还是千年前的唐朝。

二〇二一年十月七日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