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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蔽的李唐血脉(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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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集成了一支血脉的开端,像一粒种子,寻觅到自己的土地,生根发芽,根脉随着山脉,时间沿着空间,从隐秘的峡谷中,攀缘上光岙,再沿山势婉转而下,岭下、石竹、秀才垟、李垟、动石、龙头、娄桥、永强、瑞安、玉环……一千多年过去了,李氏一族从这座南方的山脉深处一步步地走出来。崇山峻岭中,“嗒嗒”的脚步声,犹如李氏血脉强劲的搏动。据《李氏宗谱》统计,从大罗山李集发基,其后裔蔓延温州地区以及玉环,就有七十万人。这是李氏支脉一千多年来在东海一隅繁衍的气象。血脉是一条流向明晰的河,此次我是逆流而上。

《李氏宗谱》上一个个人名,犹如花叶。细看其脉延,李氏一族安于山野的品性隐现其中。从八世孙李集开始,直到十四世方有子孙步入仕途。李唐卿,登宋绍兴庚辰(1160年)进士,教授西京睦宗院,历官国子监博士,为秘书郎,除江东提举,逾年改浙西。其子弥高,由进士历太府臣,出于严陵守,父子俱以廉洁公平称世。接着的十六世孙李千一,立志三世笃守祖业,殷盛至富遗于后裔。其后历十世,无子孙入仕,好像遵了祖训似的。但历代有风华者不在少数,其十八世李允熙,“少时耽诵诗书,苦志寒窗无游,泮水田舍终”。二十世李显宗,“嗜乐音诗章,自娱浮白,弹棋交游多侣”。廿一世李亮宰,“天性沉静清高,好善乐施,爱亲敬长,隆师善友,入孝出悌,教诲子孙循循善诱,贤哉斯祖,洵乎唐裔”。直到二十六世孙李阶。李阶,字升之,号月川,明弘治五年(1492年)乡魁,正德六年(1511年)进士。初任山东寿光县令,后任广东按察司佥事,以吏部主事致仕。李阶自幼聪敏,诗文俱佳,又通算数、阴阳、医卜。曾为张璁师,张璁为相后,在瑶溪立祠以祀。王瓒写《重修李氏宗谱序》正因李阶之请,说与李阶“幼同笔砚,契谊姻友”。风吹山树窸窣作响,族谱上的一个个人名,随满山草木摇曳生色起来。

又至山顶。日光穿过树梢落在宗祠门台“陇西支脉远,冈岙发源长”十个字上,这一束历史的追光,瞬间把北方和南方连在一起,把过去和现在连在一起。

光岙村朝北,巧的是,李王尖也在村的北面。遥望北方,青峦如萍点点浮于烟水。视线与这座称王的山峰对接时,历史的苍茫之气穿空而至。

唐开国之初,高祖李渊堂侄河间王李孝恭平定江南,东海一隅成为大唐万里江山的一小块拼图。中原的统摄力切入东南海隅,并在时间的长河中留存下来。著名的有两件事: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析括州之永嘉、安固两县置温州,以其地处温峤岭南,虽隆冬而恒燠,故名温州,温州之名得以确立;也是这一年,瓯柑被列为贡品,一个果实成为长安想象温州的主要媒介,此后历朝历代沿袭,进入诗歌、小说。

或许最了解这块土地的还是坐镇江南的河间王李孝恭,他知道江南的每一寸土地,与严重失血而苍白枯瘦的北方相比,是那么骨肉丰满,唇红齿白。他让自己的王妃永远守在东南一隅,也暗暗代表自己镇守的疆域吧。八世孙李集奔南方“祖垄”而来,于李氏血脉,是回到源头。难道河间王李孝恭早料会有这一天,给自己的子孙留了这么一条生路?

去李王尖的路,石头古道已变成了水泥公路,李成木也从少年走成了老人。一只松鼠在路上一闪而过,消失在山野,也是忽闪而过的那些个春夏秋冬。广袤的时空里,都是这些消失的事物在飘**。一座座山,不仅仅是山,也是作为时间而存在。走在我前面的老人的面容,还有几分是李唐的胡人之相呢?

李王尖在视线里只有一截曲线的距离,到了眼前就变成了一片草地,一片林地。这是山的魔术。这条路上,从古至今,慕名寻访李王尖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来访者中,明人王叔杲(1517—1600年)登李王尖,写下的诗文成为后世查证“李王墓”的重要历史文献资料。这位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的进士,六十岁辞了福建布政使回乡后,热心文化寻根,改建温州府学、县学,修江心屿、东瓯王庙等,捐千百金也不吝啬。倭寇犯温时,与季父王沛班练团防守,筑永昌堡。此公有闲云野鹤之风,又有侠气,按他诗中所说是“予本山中人”,喜欢“闲持一觞酒,岩陟罗山巅”。这次李王尖之行,他也是带酒而行,那首《李王尖战场歌》写得气势雄壮而悲凉,也是李集最好的画像:

将军跃马趋云间,凿山通道逾八蛮。

弯弓直射飞狐道,按剑曾开豺虎关。

将军英武本唐裔,力能拔山气盖世。

当时唐室苦分崩,社稷摇摇一丝系。

六镇云扰军无功,九鼎卒陷朱全忠。

英雄无志图复兴,穷山独守悲元戎。

把酒重登古将台,千年剑戟森蒿莱。

北风萧萧思猛士,倚天长啸秋云开。

诗作的后注写道:“李王,唐宗室也,唐末避乱居山中,其战场石阵尚在焉,旸谷子观之,赋战场歌。”注中可见,明时此地李王战场痕迹犹在。这与明时重修的《李氏宗谱》里“西有平坦三顷,寝殿遗址尚存,至今其墓曰李王墓。其峰曰李王尖”的记载相符。林成木说,一九八〇年代,曾有人在此建坟墓,挖出砖头瓦砾,就不敢在此建坟了。《李氏宗谱》记载,大罗山李氏十一代先祖都葬于此。

眼前只有青草不弃春秋年年绿,即使风吹草低,也不见一砖一瓦,只有在掘进泥土深处才可触摸到。大家静默着,一时无语了。

往山尖尖走。山在步步升高,人却在往下沉降,沉入荒古苍茫。这座亿万年前从大海中升起的山体,像一条庞大的根脉伸向无垠的大海。直起腰来时,一时恍惚,眼前是另一片大陆吗,还是海市蜃楼?此时才体会到王叔杲在《李王尖行》中那句“笑拂吴钩倚天柱,俯从沧海观蓬莱”的意境。李王尖的东面是茫茫海域,西面是楼宇密集的温州城,南面是连绵不断的山峦。风从海上呼啸而至,发出战旗撕裂般的声响。刹那间,那个叫李集的古人赫然立于身旁,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佩剑闪射出的寒光。原来这一路寻来,我一直在辨认这个人。

这个坐在李氏宗祠里的李氏祖先李集,并不是文字记载的“避乱”或“隐居”那么简单。唐朝日薄西山,无论是黄巢起义,还是进入五代争霸,作为李唐血脉以及关陇集团之首的赵郡李氏,都是首当其冲,在劫难逃。河间王李孝恭八世孙李集与生俱来的将领血脉,定是与黄巢,或者朱温的军队抵死抗击过。无奈已不是唐朝开国之势,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二百多年过去后,乾坤变化,将已不是当初的将,兵也不是当初的兵,力已不能挽狂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集带领族人和几个兵士从北方到南方,寻找只有李氏子孙才知道的那个极其隐秘的地方——河间王李孝恭的申屠氏王妃的安葬之地。东南海隅的这座山脉,也是李氏一族最后的江山。李集的太祖,李唐江山的开国名将李孝恭早知道大唐总有颓倾的一天,早已为自己的血脉延续留了一条后路。这一小块隐秘的江山一直在李氏的族谱里代代相传。李集虽藏入高山峡谷中,但不论是李王尖,还是光岙,都是制高点,既能观海上动静,又能观平原之势。他在祖垄之地,排兵布阵,操练士兵,以先祖的伟业激发光复之志;退一步,又可守护李氏子孙的生命安全和李氏一族的血脉绵延。

世事也正如河间王李孝恭所料,他选的“祖垄”之地偏安一隅,得山海护佑,不论是黄巢起义,还是接着的五代十国,温州没有发生过战乱杀戮之大祸,反是避乱之民的流入地。唐僖宗乾符五年(878年),黄巢从仙霞岭入闽血腥屠杀,闽北居民大批流入温州。也是继两晋“五胡乱华”流入温州的第二批闽人。他们都是今天温人的祖先。此后大都是小城总管的频繁易主,大国震**神经末梢的反应而已。且看:唐僖宗中和元年(881年)八月,朱褒占据温州,次年被封为温州刺史;唐昭宗大顺元年(890年),朱诞(朱褒之兄)为温州刺史,此后,朱著床敖等兄弟交替为温州刺史,据温二十二年。唐昭宗天复二年(902年)十二月,温州裨将丁章逐刺史朱敖,自称“加州事”;天复三年(903年)四月,丁章为木工李彦斧所杀,裨将张惠据温州;唐哀帝天祐二年(905年)八月,处州刺史卢约命其弟卢佶攻陷温州,张惠败逃福州;天祐四年(907年)三月,吴越王钱镠命其子元瓘讨伐卢佶,攻陷温州,卢佶被戮;五代十国,后梁闽太祖开平元年(907年)十二月,吴越王钱镠命其子元瓘,筑温州子城。子城现如今还保存了最初的建筑形制。

俱往矣!人类不可能蹚入同一条河流,看似相同的波涛下,历史的河床走向,已悄然发生了改变。一代一代人的生命如树叶飘零,傍于祖先的坟茔之旁,归于尘土。

李集,一个弃世如此之久的人,却没有被时间的汪洋淹没。千百年来,除了典籍和诗文记载,李王的传说,像大罗山的云朵从这个村庄飘到那个村庄。山峰有山石滚落,人们就说是李王的胭脂马跑过。雨后山谷常出现五色彩虹,就说是李王在晒他的龙袍。山谷回音,就说是李王兵败隐入山脉,叫“应山脉”。世人只知大唐是中国文明的一座高峰,却不知道东海一隅有一座山峰姓李,与大唐血脉贯通,遥遥呼应。

历史动**、自然灾害、个体迁居,人类的迁徙像一道道隆起的山脉,构造着中国大地的生命肌理,也是历史的另一种书写。李唐宗室一支血脉迁徙至温州大罗山,是大唐的心脏在激烈的搏动中一点鲜血喷射到边缘地带的历史见证,是中原文化进入南方海隅的见证,“瓯居海中”的“蛮荒”山脉,从此染上缕缕烟火。

当农村城市化,老建筑入了土,有人不入宗谱……祖先的时间和历史我们不再携带,自己血液的河流怎样在时间里流布,我们再也不明白,人潮拥挤中,我们无法辨认自己。李成木老人的愿望,就是想要李氏子孙,无论走得多远,归来走进这座山,也就是家族血脉源头时空时,能认清自己的面孔。

二〇二〇年六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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