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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鹞(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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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里,刘永生穿过鼓楼洞时,迎面撞上了一张纸。这一张纸轻得像一片云,如果不注意也就飘过去了,但刘永生注意到了,纸上写着“温州市首届风筝比赛”。刘永生赶紧折回家,拿出“福鹞”挂到墙上,叫齐了全家人,给家人讲刘家“风筝王”的故事。这次家庭会议的“决议”是做一只“龙鹞”参加比赛,继承刘家风筝的风采,由自己带着老大刘瑞锦和老七刘燕进负责制作。

龙鹞制作工艺复杂,技术要求高。刘家子孙血液里流淌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如对色彩的把握,对声音的敏感,对风向的认识,还有手指的灵巧,等等,在此次扎制“龙鹞”的过程中,都找到了源头——是老祖宗在他们的身体里藏了一个风筝精灵。

午后,太阳向西滑去,天边接应的是绚烂的彩霞。市区解放路和广场路交叉口的上空出现一条长二十米二十六节的五彩斑斓的“龙”。它甩头摆尾,身体弯曲又伸长,左顾右盼,缤纷的色彩呼应着满天彩霞,自由自在地游弋。时而对着风儿,龙头飒地一立,昂首朝更高更远的云彩中钻了进去。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失声喊出来:“龙鹞!”更多的人发现了它,纷纷喊着:“快看!龙鹞!龙鹞!”大家的神经末梢被这一喊声搅动,仿佛沉睡多年的触觉被突然激活,浑身抖擞起来,纷纷仰首观望。正值下班高峰,街上拥堵成一片。其“肇事者”——刘家父子三人,在温州乐器厂五楼的屋顶上,比街上看龙鹞的人还要兴奋。

四月的新柳沾着九山湖的水,九山湖畔的上空,燕子、蝴蝶、金鱼、龙鹞……翻腾,盘旋,俯冲,在云水间自由遨游。风潜伏在色彩和形状之下,人在看风筝的时候看见了风。

在这次比赛中,刘家的“龙鹞”得了一等奖。浙江省第一次风筝比赛在西湖畔的杭州少年宫广场举行。刘永生特地制作了一个汉字福鹞参加。这只福鹞,一个镂空的大的“福”字居中,边框围了九十九个篆体小字“福”,“小福”环绕“大福”,组成了“百福图”。刘家的第二代福鹞,工艺比第一代更出彩了。

刘永生和儿子刘燕进带着龙鹞和福鹞参加了比赛。从九山湖到西湖,是老人生命中走得最远的路,也是刘氏风筝第一次走出了温州。此间还有一个小插曲,成为刘家后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刘永生在放福鹞时,脚下打了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在场的每个人都发出一声惊呼。儿子刘燕进更是大惊失色,欲跑上去扶。但见老人家神态自若,手里飞快地放线,手轻轻一提,风筝接了令,一个俯冲后,向上高高飞起,大大的“福”字稳稳地写在了天空上。这次比赛,刘永生获得了精神文明奖,刘燕进获得表演奖。此后,刘氏风筝像一棵老树不断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花来。

一九九五年,“龙鹞”带着八十五岁的刘永生乘风而去,他留下了第二代“福鹞”。

东海之滨的小城,是风登陆的地方。特别是八九月份,是台风季,风云更是变幻莫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风给了风筝飞翔的自由,也解放了小城人的双手。小城就像一个颈口被绳子扎紧的布袋,一下子解了束缚,哗啦一声倒出一地的五彩缤纷来——那是一个桥头纽扣市场(温州永嘉桥头纽扣市场,一九八三年开放,有“东方第一纽扣市场”之称)。

就拿鼓楼街来说,仿佛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都成了一个个小型的家庭作坊。妇孺老幼都成了能赚钱的好手,家里没有一个吃闲饭的,一条小板凳就是一个操作台:搭手表带,穿鞋帮,做眼镜,搭打火机,做发夹,穿珠花……每一双手里都在创造某件商品的某个部位。此时,自然是无人扎风筝谋生活了。那时,小城是一个大工厂,生产的流水线从这家接到那家,最后流向某条巷子的一幢房子里,那是终端,所有的配件在此集结,而后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组装成一件件完整的商品——点亮一支烟的打火机,或是戴在某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鼻梁上的一副眼镜,或是穿在脚上的一双锃亮的皮鞋。

外国女郎眼镜上的两只塑料脚有可能就有一只出自鼓楼街刘氏兄弟们的手。刘力坚的五个叔叔都从国营厂出来,其中四个叔叔各自在家中做起了眼镜配件加工,只有四叔刘燕进买了一架相机到江心屿给游客拍照,也扎风筝卖给游客。一九八七年,刘力坚服完兵役后,也到父亲的眼镜配件加工厂帮忙。不出几年,做眼镜配件的叔叔们都买了自己的厂房做了老板,并从鼓楼街老宅搬了出去,住进了高楼大厦。刘力坚一家和四叔刘燕进一家仍然留在老宅。从小一直跟着父亲刘永生玩风筝的兄弟俩不约而同地守在鼓楼街老宅,不能不说是冥冥中刘家老祖宗的一根风筝的线牵住了他们。

一九九九年,刘燕进做了一个福鹞:中间一个大红的镂空“福”字,上首有三只“品”字形排列飞翔的蝙蝠,下方两边各有仙桃点缀。蝙蝠象征幸福,仙桃象征长寿。刘家第三代福鹞制作工艺更加复杂,装饰性更强,当年参加上海举行的国际风筝邀请赛,获得了第一名。这是刘家第三代福鹞。

二〇〇七年,刘力坚七十三岁的父亲刘瑞锦去世。刘力坚自然而然接过了刘氏风筝传承的那份心思。

二〇〇九年,刘氏风筝受中国文化部指派,随浙江省手工艺术代表团,参加在阿曼苏丹国首都马斯喀特举行的为期一个月的国际民间艺术展。这是刘氏风筝第一次走出国门,意义自然非比寻常。刘家决定扎一只百米长的龙鹞参加这次国际艺术节,为了做好这只龙鹞,刘氏家族全动员。

这样的情景多么熟悉:二十年前,刘永生曾带领全家人一起制作龙鹞。光阴荏苒,仿佛万事依旧,世界创造的无数形状没有消失,只不过从这里传到了那里,像教师授课一样,一个轮回又回来了。过去的不是消失,而是存在于某个地方或某一些人那里。

刘力坚一边经营企业,一边空闲时放鹞锻炼身体,会会筝友,日子过得松弛有度。却不知,一场风暴已在海上酝酿,即将在小城登陆。是他的鹞把他带离风暴眼,穿越了一场人生的险境。刘力坚不无感慨地说:“是托了福鹞的福了。”

万事素有两面性,作为改革前沿的小城这次翻到了另一面。二〇一三年,起于青之末的风,经过千山万水之后,所经之处,显示给每个人的已不是最初的样子。这次它给了小城另一副面孔——严寒萧瑟。风起时,已把自己的端倪显示出来。它先动了小城的神经末梢,就像一场大病的先兆,最初是胳膊痛,或者头痛,或者鼻塞这样的感冒症状。某一天,刘力坚给一个货主打电话,那头忙音,再打还是忙音,再拨过去已关机。发出去的货物自然有去无回,货款自然也无着落。接着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他的五个货主有三个就像风筝断了线,失去了音讯。说起当初的心情,刘力坚打了一个比喻:人心像一只在水上漂浮的气球。

像刘力坚这样加工眼镜配件的小规模企业,是一辆老牌自行车,有固定型号,有固定的零部件,有固定的客户,有固定的产值,从来都是有条不紊地一脚一脚踩着运转。有一天,链条断了一节,第二天又发现掉了一节,过几天,又掉了一节,这辆车也就行将报废了。生产出来的眼镜配件堆积着像山一样,压得刘力坚喘不过气来。刘力坚扛起福鹞就往瓯江边跑。

风起瓯江,初冬的风已有透骨的寒意,手中红色的福鹞给了刘力坚些许温暖。一阵风吹过,刘力坚把福鹞顺风一扔,福鹞左右晃**了几下,一头栽下来,“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竟然没有飞起来。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刘力坚站在瓯江边发呆。耳边突然响起爷爷的话:“受风之始,必然摆**,不必慌张失措。趁风之势,骤然给线,任其摆动,至风托起,然后猛力挽住。”刘力坚定了定心,终于把福鹞放上去了。天空如纸,心手相应,丝绦拂**,福鹞听命乎百仞之上,游丝挥运于方寸之间。心为物役,乍惊乍喜,纯然童子之心,忘情用心,忘忧而乐,天空中的“福”带着人超然世外。

几日后,刘力坚把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眼镜配件厂关停,并把厂房租了出去,一门心思做风筝,教孩子们扎绘风筝,然后参加各类风筝比赛活动。

刘力坚炒了自己“鱿鱼”这事,不由让我想起他的曾祖父刘益卿脱下五马街拷绸店那件长衫的那个春日的情状。

第二年,一场飓风终于生成,小城被置于风暴的中心。不少企业、家庭,被这场飓风无情地扫**一空,也有人像断线的风筝戴着光环从高空直直扎下来,坠地的闷响,在坊间久久不散。此时,刘力坚已买下温州西部山区泽雅一幢四层民房作为刘氏风筝展示馆兼工作室,还考了国家级风筝运动裁判员资格证,在全国二十八位裁判中占了一席之地。国家级风筝裁判不仅代表个人风筝制作技艺和运动水准,也代表一个地方风筝的整体水平。

这场蓄势已久的经济危机反而把刘氏风筝推入了更加广阔的天地。

“罗列一室,四隅皆满,至无隙地。五光十色,蔚为大观。”刘力坚的风筝工作室,俨然是当年于景廉置放曹雪芹为他所扎制的风筝的景况。

这里每一只风筝都有各自飞翔的故事。我的视线落在一只中国传统印章式风筝上。这是一只用刘氏家传的镂空技艺扎制的中卡文化年的标志的风筝,在二〇一六年十一月曾代表中国参加了在卡塔尔首都多哈举办的中卡文化年活动。设计理念源于中国传统印章,中文篆体书写的“中国”与阿拉伯语库法体书写的“卡塔尔”上下连接,以卡塔尔的国旗色为主色调,两国文化元素互相融合,别致而独特。

刘力坚对这次卡塔尔之行记忆犹新。这个位于波斯湾的半岛国家,在中国可谓知名度不低——中国国家象棋冠军诸宸嫁给了卡塔尔王子,不时抛出爆炸性新闻的半岛电视台,还有石油和天然气储藏量居世界第三位……一系列的信息,像一条条潜伏的风筝线,牵着刘力坚兴奋地飞上天,又高兴地落在这片国土上。

在多哈为期一周的展览时间里,刘力坚的展位天天被参观者围得水泄不通。这个因缺水而导致运动项目极少的国家的人民,特别是孩子们,都被中国风筝五彩斑斓的色彩和飞翔的姿态迷住了。一天,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用中文说:“这不是温州的风筝吗?”在异域,母语是一声惊雷。刘力坚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卡塔尔服饰、头裹黑色头巾的女人。头脑电闪雷鸣之后,从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分辨出——国际象棋棋后诸宸——老乡。刘力坚来多哈之前,很多朋友就开玩笑说,诸宸很多年没回家了,这次去,很有可能会碰上她。没料到玩笑竟然成真了。诸宸先后两次带着两个女儿来看刘力坚的风筝。身体里流着一半中国血液的孩子们,并不知道这些中国风筝对于母亲的意义。卡塔尔沙漠上的鹰隼终究不能带她回到中国东海之滨那个美丽的小城。“看着她恋恋不舍地带着孩子离去,我无限感慨,人也是一只风筝,那根线永远拽在故乡的手里。”

刘力坚说有一天做了一个梦:远方一声哨响,墙上的风筝一只只从窗口飞出去,我跑出去一看,天空布满了风筝,爷爷刘永生正在放那只福鹞。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制作第四代福鹞一直是我的念想,但想超越前辈并非易事。这种镂空的大型文字风筝,难扎不说,形式的创新更加重要,随之带来的解决笔画与笔画之间形成的不同平面受力不均匀的问题是难中之难,突破需要机缘。

刘氏风筝技艺终归不脱“风筝之经”——曹雪芹的《南鹞北鸢考工志》,也不脱曹雪芹“艺为人谋”的初心。百年血脉传承,生命历尽磨难之后,微末之物显出大义来。而传统民间工艺的传承,像一只狐狸跑过时间的雪地,或跳脱,或被雪埋,但终究还是有迹可循。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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