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燕鸣仍在华威楼忆燕祥点滴(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地铁不算太挤,车厢里还有座位。我们坐下,燕祥的爱人从包里掏出两块巧克力,分别递在我和燕祥的手里。是圆形的巧克力,包着漂亮的金纸,上面印着莫扎特的头像。我对他们二位说:这种莫扎特巧克力,我在芝加哥音乐商店里见过,一块要一美金呢。他们笑笑。巧克力很甜,莫扎特伴随我们颠簸一路。

7

我很少到燕祥家骚扰。印象中好像只到过两次,顶多三次。记得第一次到他家,书房的桌上和地上堆满了书籍、杂志和报纸,他笑着对我说:“我这儿快成堆房了!”然后又说,“堆房这词,你是老北京,你懂,大概好多年轻人不明白怎么回事了。”没错,老北京人管仓库叫堆房。

那次,是在电梯里遇到他,他说看了我在报上写的一则文章,谈到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一生的故事》,他想看看,可惜没买到这套书。我说,我拿给您看看吧。他说我跟你上楼去取。他是要出门的,我哪里好意思让他跑一趟。尽管我从来都管他叫燕祥,但他是我的长辈,只是一直觉得这么叫着,比叫先生或老师更亲切。他也从来没有怪我,总是那么谦和平易,还对我说:我们是校友呢。对,我们还是汇文中学的校友,但他是年长我十多岁的老学长了。

《一生的故事》一套六本,我给他送书那天,在他家里聊过一次,算是比较深入的交谈。帕乌斯托夫斯基是我非常喜爱的一位俄罗斯作家,我问他对帕氏的认知和理解,然后向他请教俄罗斯文学对于中国文学尤其是对他们这一代作家的影响。燕祥学问深厚,对同代作家有着惊人警醒的认知,见解不凡,明心见性。谈到帕氏时,他告诉我:帕氏一战时当过卫生员,属于历史问题不清吧,所以,十月革命之后,他一直远离政治漩涡。但他的作品的文学性、艺术性很强,属于文学史上少不了他、但又上不了头条的作家。然后,他打了个比喻:“有点儿像咱们这儿的汪曾祺。就像林斤澜说的,他自己和汪曾祺是拼盘,不是人家桌上的主菜。”这个比喻,说得真是精到而别致,意味无穷。

那一次,我们还谈到俄罗斯的很多作家,其中谈到诗人伊萨柯夫斯基。20世纪50年代,我国翻译出版过他的《论诗的秘密》和他的诗集,很出名。他写的歌《喀秋莎》《灯光》,更为人熟知和传唱。爱伦堡访华时,艾青陪同,向爱伦堡问起伊萨柯夫斯基,爱伦堡一脸不屑,说他没有文凭,是个土包子,只会写写歌词之类。后来,燕祥听翻译家蓝英年说伊萨柯夫斯基一辈子操守不易,没有写过一首歌颂强权和霸主的歌,对其很是敬佩。后来,在一次为伊萨柯夫斯基修建墓地而捐款的活动中,燕祥捐了一千元。

8

有一次,说起苏联作家柯切托夫。有一段时间,柯切托夫在我国很有名。我对燕祥说,“文革”期间,柯切托夫的长篇小说《你到底要什么》,曾经作为内部书籍出版,在北大荒知青中很流行。我还读过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叶尔绍夫兄弟》。

燕祥对我说,柯切托夫当过苏联文学杂志《十月》的主编,思想僵化,是个保守派。但他有工厂的生活,他的长篇小说《茹尔宾一家》写得不错,还拍成了电影。因为有生活,他的作品很多是主题先行,一直到后来他写的《州委书记》《你到底要什么》。这一点,有点儿像浩然,只不过,一个有农村的生活,一个有工厂的生活。

然后,燕祥话锋一转,对我说,老舍也属于这样的作家,有生活,会写。当年,周总理交给他任务,他都能写得出,《龙须沟》《全家福》《红店员》呀,都是这样的作品。

我插话说,肖斯塔科维奇后来反思自己的创作时说:不为订货而写交响乐。

燕祥接着说,但老舍他有底层的生活,知道怎么写。就像当年胡絜青告诉他抗战期间北京的事,那时老舍人没在北京,照样写出了《四世同堂》一样。

最后,他补充一句:鲁迅说自己世故,我看老舍更世故。老舍自杀,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了希望。

和燕祥聊文学,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他特别能够将外国作家和我国作家联系到一起做比较,就像吴小如先生倡导的“对读法”,也像是为你穿上一双带冰刀的鞋,在冰面上带你迅速滑向另一个新天地,让你的眼界豁然开朗。我有时想,如果能有人专门和他聊聊这方面的话题,听听他的臧否指点,虽只是寥寥数语,却很有现实意义。他洞烛幽微,知人论世,有识见,有锋芒,一下就捅到人的麻筋儿上,比有些评论家长篇大论却茫然不知所云的文章要有趣得多。

9

在电梯间里,常是匆匆一面而后匆匆一别。蒙太奇镜头一样,剪辑出燕祥的身影、话语和思绪。那身影瘦削而坚韧,犹如木刻;那思绪简短而深邃,犹如绝句;那话语,犹如回忆里清晰的画外音。

他常给我以鼓励。有一次,他对我说:“看到你写的《上一碗米饭的时间》,有契诃夫味儿。”这是极高的褒奖,我受之有愧,连连摆手,心中却十分温暖。

有一次,我下电梯,他上电梯,正好相遇,他没有上,和我交谈了好一会儿。他直率地对我说:“我给你提个建议,现在写老北京的人不多,我看你还行。”然后,他问我,“你是戏剧学院学编剧的吧?”我说是,他接着说,“现在人艺还有点儿北京味儿,青艺(现在国家话剧院)演什么‘豆汁儿’,他们以为豆汁儿就是北京味儿?”然后,他很郑重地对我说,“我建议你写一个,不是剧本,是长篇小说。”我谢过他,说:“您和袁鹰老师一样,袁鹰老师也让我写个长篇。可是,我水平不够,积累也不够,不行呀!”他连连摆手说:“你行!你怎么不行!”

分手的时候,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笑着说:“你要是写出来了,别忘了,要给我一个建议奖!”他就是这样幽默的一个人,手很有劲儿。

这是去年秋天的事情。这之后,我去南方,到年底回来,没有再见过他。今年疫情以来,更是无缘见面。如今,偶然在空****的电梯间里,忽然感到很寂寞。

10

十年前夏天,我到美国探亲,无事可做,学习写旧体诗,刚好在图书馆里借到燕祥的一本新书,读罢写了一首读后感:

半世风雨付逝川,一书览罢夜阑珊。

不堪斜日遭劫日,无奈余寒涉水寒。

忆在心中伤近史,言超象外叹长天。

几人别后思前梦,歌舞朱门自管弦。

回北京后,见到燕祥,将诗抄给他看,也是请他指教。在当今文人中,燕祥旧体诗,既有古风,又有现代感,还有难得的自嘲幽默,写得相当好。他认真看后,鼓励我,并指出几处格律有误。

后来,燕祥写给我两首诗。他的坦诚自省,还有他的古诗学养,都让我感佩并感慨,让我学到很多。

如今,燕祥走了,听到消息当天,我很伤感,写了一首小诗,以怀燕祥:

夜凉如水梦如流,世乱犹耕笔似牛。

百首独吟惊后事,一书相别问前羞。

鉴心明月出沧海,证史文章到白头。

人去自寻日斜后,燕鸣仍在华威楼。

想燕祥可以看到。

2020年8月28日于北京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