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4页)
堂弟居然也捣乱,阴阳怪气地说,名人呢,见过她,在操场上跟几个不良青年在一起。别说你不知道,就是那几块料,烫着鬅头跳迪斯科,扭胯,抖啊抖,不知羞。
我胸口一疼,她何至于被人这样说。她舞动的身体,好像携带着难以尽述的罪恶。不光女性长辈不喜欢她,很多小伙子也只是远望她一眼,等她走下舞台就躲开了。我想起第一次约会看电影时的情景,她穿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往后梳,在脑后用橡皮筋随意一扎,露出小巧明净的额头。我心里感叹,这是跳舞的人才会拥有的美好额头;她很腼腆,并不比别人更擅长调笑。想着想着,血气上头,这叫什么事呀!我愈发想对她好一点。
图她什么,穿得露,会扭屁股?大姑神色鄙夷。
那是艺术!我高声说,额上的青筋暴起来。堂弟嘿嘿一笑,做了一个具有色情意味的下蹲动作。
大姑憋着一股劲儿,你是见得少!
我也憋着一股劲儿,相信我俩能和别的年轻夫妻一样,恩恩爱爱过日子。事实的确如此,我们勤恳上班,养育了一个孩子,住房从平房换成楼房,存折从没有变成几张。当然啦,渐渐地,她也不再穿带颜色的内衣,大部分是肉色的了。粗看细看,这都是一个幸福的家。唯一的危机,是的,危机,那时我脑子里的确闪过这个词。
女儿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忽然有几个旧日的朋友来找她,我在里屋听着,似乎是拉她一起去排舞。他们走后,房间里还飘动着一股危险气息。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其实不愿意她去。我们已过上安稳生活,我害怕她想起舞台上的自由和**、荣耀和掌声,那些光鲜东西的后面,从来都潜伏着动**、混乱和破坏。我甚至忌讳想起那两个字来,仿佛有剧毒,仿佛是洪水猛兽。
她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演出服和头饰,在灯光下翻来覆去看。我偷偷瞄一眼,发现服装看起来很粗糙,毫无光彩,头饰也不像在舞台上那么鲜艳,一堆廉价塑料。
她到底没去。年终岁尾的时候单位有人撺掇她登台,她推说身上有伤,怎么也不肯。她也很少跟我谈起舞蹈和舞蹈家了,再往后,跳舞的经历也绝口不提。有人羡慕她自然舒展的体态,难免问起来,她脸上的表情略显尴尬,复又坦然。后来演出服也看不见了。所有的痕迹消失,无人记得那些旧事。我们白头到老。
广播里传来报站声,下一站到家,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最后的那段日子,她会突然叫我的名字,海平,连海平。我回过头去,她欲言又止,呆呆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又想起以后了,为她处理后事时我还能撑着,等后事办完我一个人回到家,剩下的那些日子,可怎么过呢。她强忍眼泪,艰难地用胳膊肘把身体支起来,说,一开始难熬,总会习惯了,看眉毛你准是个长寿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福要享。我听了,几步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捂着嘴哭一阵再回去劝慰她。我们互相哄着,哭哭笑笑,又苦又甜,直到,她永远合上眼睛。
那段日子,她身上柔软的脂肪和有力的肌肉都不见了,一层薄皮勉强挂在骨头上,像披了一件不合身的宽大衣服。夜里她侧身躺着,我从后面搂住失去水分、枯瘦如柴的她,她挨紧我,都知道这是最后的相依为命。她病中的神情跟以前一样,脸上带着笑,安详满足,让人看见她的脸就觉得舒心。
那段日子,我偶尔回想起第一次见她跳舞的情景,那联结着爱意滋生的隐秘瞬间。一阵冲动上来,想谈谈越来越遥远的过去,临张嘴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我这个年纪,愿意把所有的事情归结为宿命了。也许每个人年轻时都沉迷过几样事,并误以为自己在那些领域具有神秘的才能。她也一样。
我打开背包,拿出一件东西抱在胸前,是从女儿家床下找到的毛绒猴子,它被遗忘在黑暗里,头上只有一只耳朵。这一路走下来,我琢磨着它要有个名字才好,一次湖边漫步时想到,不如就叫“独耳大圣”。
在自家门口站一会儿,我对独耳大圣说,我们回家吧。
我的手,大圣的手,一起推开门,走进去。自她去世后我启用新的纪年方式,将这一年称为“分离元年”。门打开,分离元年的一幕幕涌出来。
保留她的毛巾、牙刷、拖鞋、杯子,一切生活用品,好像这个屋子里还是两个人在生活。
天变冷了,找到她常穿的一件棕色开襟毛衣,挂在门口衣钩上。
有时把枕头、被子搬到床的另一边,在她的地盘躺下。有时待在我那一边,她那边也不空着,照样铺两床被子,躺下后我的手从被子下面伸过去,抓着一角被单,好像握住了她的手。
多少个早晨醒来,迷迷糊糊的,我的手去找她的手,那是幸福的时刻。每个误以为她还在的时刻就是我最享福的时候。
一开始茶几表面的灰尘像一角硬币那么厚,眼睁睁看着,灰尘变成一元硬币的厚度,再后来,我从自己家逃走了。
站在灯下,看着地上的影子,我确信自己回来了。我让独耳大圣坐在沙发上,接着打开电视,不管什么台,只要有声音就行。
睁开眼,看见窗帘缝漏进来的阳光,听见外面传来电视广告的声响,这一年多来,我头一次庆幸自己活着。我走到客厅,抱起独耳大圣,一下一下摸它的头。我熬过了第一晚。
也许,可以去她的小房间坐一坐了。
小房间是她常待的地方。多少回了,我想把一件好玩的事情告诉她,推开门来,下一秒我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多少回了,我听见小房间传出声音,推开门来,她当然不在,是风把什么东西刮到地上。我总是站在门口看一看,不敢再往里面走。
一切保持原状。窗下放着一把木质靠背椅,那是她经常坐的椅子,椅背上还搭着她的衣服,一件绞花羊毛外套。小桌上放着一本书,拿起来,看到书签别在157页。我坐在她的椅子上,从157页开始看。
自然光渐渐不够,我合上书,转转脖子,活动活动酸痛的肩膀。猛然看见一个人,勾着头,弯腰驼背坐在那里。再一看,是镜子里的我。墙边放了一面穿衣镜,正好能照见椅子这边。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形象,我下意识地调整,收回往前探的脖子,打开背,挺直腰。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什么,过去的画面一帧帧快速从眼前闪过。
无论穿着睡衣还是戴着围裙,她始终身姿挺拔。她端坐在沙发上,头和背在一条直线上。她晾晒衣服,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柔美的弧线,她剪脚趾甲,抬腿,收腿,宛若仪式。隔一段日子她就把我的四季衣服找出来,细细检查一遍,将纽扣松动的放在一起,然后她捻起一根针,举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另一只手捏着搓细的棉线,对齐了,在清透的阳光中,棉线极富韵律地穿过针眼。
一幕幕黯淡的家庭场景逶迤而来,它们从没像现在一样清晰、优美、光华闪耀。
她无时无刻不在秘密起舞。
回到那一晚吧。我宽厚地一言不发,她反复摩挲演出服。多么平静的夜晚,无声的对话比能说出来的话意味更明确。
我走到瓷罐面前,想解释些什么,话哽在喉头,该从何说起呢?
盼望在另一个地方找到她。也许她还是生病时的样子,头发掉光了,黄黄瘦瘦的。我会用最热烈的目光看着她,我会如少年扑进母亲怀抱,如父亲将女儿搂进臂弯,不,以赤诚的情诗中丈夫热爱妻子的方式,不用她开口,我就自愿化作她需要的任何东西,腰间的一根银链,手腕上的一束飘带,一束追逐她的光,甚至是她足底的一双舞鞋。如果她张开双臂仰起脸庞,说来一场雨吧,我就化作一朵云彩,飘到她头上,为她降落一场温柔无声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