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3页)
河水缓缓流过,小镇在夜色中徐徐铺展开来。青瓦屋顶一重重高低起伏着,一道道飞檐柔软地弯向天空,巷子曲曲折折,伸向前方的黑夜,路灯稀疏,站立在大树的身旁。
此刻,我站在半圆形的桥拱上,低头往下看,还有一个半圆映在水里。
老苗叹息一声,说,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一阵风吹来,我身体来回摇晃,那种感觉又来了,胸膛是中空的,就像脚下的桥孔。我重新回到那一刻:医生宣布她死亡,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穿过我的身体,我被开了个大洞。
一年过去了,那个大窟窿还在。
老苗拉我一下,嗨,谁不苦呢,你看看我,打小没人疼,自己养活自己。你至少有工资,退休也能吃上饭。来,别闷在心里,说说她长啥模样,什么性格脾气,会跳什么舞。
我心里一惊,问,你怎么知道她跳过舞?
这就忘了?刚才在酒馆里你自己讲的。老苗双手举过头顶,扭动起身体来。
我推他一把,说别瞎闹。提到跳舞都是老黄历了,但这么多年来她的身姿始终挺秀,像清晨阳光下的一棵小松树。我说,她跳过一阵子,很多年前了,快记不清了。
后来呢?老苗问。
我说,还不是跟大伙儿一样找份普通工作,上上班,照顾照顾家里。
是个贤妻良母吧,她一撒手,你日子就难过了。
当然,她是个好人,好女人。我迟疑一下,补上一句,舞跳得也好。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跳舞。也许过往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时,那个片段仍免于湮灭,随时能从一团晦暗中跳出来,放射异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每到腊月,市里会举办一场迎新春文艺晚会。那年的晚会在工人文化宫旁边的礼堂举行,她的节目安排在相声后面。两个相声演员退场,大幕合拢,舞台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红色天鹅绒幕布往两边拉开,灯光先是很暗,随即舞台上方打下来一束光,她出现在那束光里。闹哄哄的礼堂立刻安静下来。
记不清舞蹈细节了,但我一直记得那场舞给我的感受。一开始能注意到舞台两侧几束光的存在,还有她耳垂下方流苏耳环猛然闪出来的一道光。后来没人在意这些了,她跳跃、旋转、摇摆,她本身就是发光的物体,吸饱了日精月华,自行发光。
如果说舞蹈动作是一种语言,那我并未完全听懂,但我感觉到很复杂也很澎湃的情感,一波波撞击着我。我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说她就是文汝静,跳舞上过几回电视,还在省里拿了奖。
音乐节奏逐渐加快,礼堂的气氛沸腾了。台上那是个野孩子,风吹,日晒,雨淋;天然,快乐,恣意。最后,我看到她在燃烧,像天地未开时一团混沌的火焰。渐渐地,那团火焰长出骨骼、皮肤和毛发,诞生,接近诞生了。就在诞生的前一刻,灯光熄灭,音乐戛然而止。我盯着黑暗的舞台,整个人像发高烧一般,从头到脚都滚烫滚烫的。
离开温泉小镇,我前往此行的最后一站,一处名叫青林泽的湖泊。
从高处看,湖泊像一个葫芦,住下的地方在葫芦嘴旁边。
门廊下坐着,四下寂然,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待在墙上的一幅画里。近处的树木和房舍显得很大,远处的水和云不过寥寥几笔,比一场梦还要缥缈。我在哪里呢?大概是白房子旁边那个黛色的小点。
旅馆前台告诉我,湖边的篝火晚会还是在葫芦下肚那里。我提前往那边走,沿着湖岸,走过葫芦的长颈、上肚、腰线,湖面变得开阔起来。岸边有片芦苇丛,这时节芦花已谢,清瘦的芦苇一秆秆站着,几只水鸟伸着细脚立在秆子上,看过去一派萧索冷清。
秋天欲走冬日将来,湖边没有几个游客,四处都安静,虫叫和鸟鸣清晰完整,还能听到黑夜一步步走近的声音。直到有人点燃一堆干木头,夜晚的火光照亮一小片湖水和天空,人们这才从四面八方走过来,汇集到火堆旁。
我凝视湖水,如果湖水也看着我,不知它有没有认出来。那一年站在湖边的是两个人。
为了庆祝结婚三十周年,我跟文汝静来这里旅行,白天游览湖中小岛,饭后在湖边散步,等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很自然地牵手萍水相逢之人,一起围着火堆跳舞。
那天晚上真是她吗?我到现在还有些怀疑。那天晚上看到的似乎是另一个人,至少不像那个年纪的她。篝火正旺的时候,她从游人形成的大圆圈上把自己解下来,悄悄靠近火堆,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她正独自起舞。
原来舞蹈可以模拟流水。大水从高处落下来,涌向弯曲的河道,迂回蜿蜒地流过去,前进,拐弯,回旋,随着河道的形状和地势的下沉抬升,水流曲尽变化。除了四肢,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起舞,包括脊柱、血液和魂魄。她的身姿越来越柔软,好像快要化作雾和烟,乘风而去。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震撼,同时我又暗自盼望这震撼赶紧消散。我也脱离圆环,走过去拽住她的衣角。她没有停下来,挽起我的手,带着我旋转。我抗拒的身体渐渐变得松弛,跟上她的步伐,宛若随水漫流,涨涨落落。
那是婚后头一次看见她跳舞,也是最后一次。
此时,火堆驱走水边的寒意,烤热清冷的空气。乐曲声响起,人们拉着手,从成年人的忧愁和戒备中挣脱出来,不管左右两边是谁,一起享受这忘情无忧的短暂时刻。
我在湖区待着,每晚都来到篝火旁,回想我俩在湖边度过的日子。有一天,我在湖水里看到一个身影,是个倒背着手的人。我吃了一惊,以前觉得真正的老人才会这样走路。转念一想,可不到岁数了,也该是这个模样了。
除了年老力衰,微薄的退休金亦不足以支撑漫长的旅行,房费一天天往上涨,再不舍,还是要回家了。
我害怕回自己的家。家里很挤,归置着多年生活的物件,满满当当没有缝隙,同时又萧条冷寂,仿若一间空房。在那处房子里,我历经了她的后半生,她看上去不胖不瘦刚刚好,她膨胀,再膨胀,迅速变瘦,干缩脱相,直到成为瓷罐里的一把粉末。
火车擦着一座座城镇的边缘呼啸而过,迎面而来的不止田地、树林、隧道,还有连绵往事。坐在火车上,仿佛正驶向时间的深处。
徐阿姨提到她的名字,我以为听错了。文汝静,她不是在南方跳舞吗?徐阿姨没详细说,只强调人早就回来了,工作也找好了。我妈很快站起身来,前来说亲的徐阿姨只好也站起来,她心有不甘,似乎还有很多话等着往外倒。我妈妈轻轻说一句,女方大两岁呢,别忙活了,回去吧老徐。徐阿姨走后,我妈冲着我爸说,咱这里不知是第几家了,鞋底都磨薄了吧。她说给我听的,我知道。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力排众议。大姑上了点儿年纪,多次委婉规劝,拖着长音说,你这样老实,这样可靠。后面就没有话了,无尽之意全在空白里。我几次都不接茬,她就直接表达个人观点了:搞文艺的女人,开放,不安分,哪有心思好好过日子呀。我妈见势也跟着说,长得好,又爱打扮,看她好像扎了耳朵眼呢!边说边吸气,不停摇头。
什么年代了!我气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