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采药去(第3页)
张居正写诗没什么名头,但他知道要做些实事,先得站稳脚跟。他清楚,你有再美好的理想、再高明的治国手段,如果不能爬到相应的高度,都只能白白烂在肚里。而这个高度,绝不是凭着一腔浩然正气清清白白就能获得的。甚至可以说,一个人有限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浪费在艰苦的攀爬过程中。往往是等你终于上来了,抹抹额头的冷汗,准备干活时却惊惧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老迈得举不动手腕了,曾经的血性锋芒更是消磨得无影无踪,从此只能瘫软在高台上喘息着,等着被人挤下去——而那个颤颤巍巍冒出来的头颅,当然也是一样的雪白。
如果以成败论英雄的话,上台之后还有余力做出大事业的人,才是英雄。有句老话,英雄不问出处,也可以理解为英雄一路走来,往往是不太光明的,常常得手脚并用连滚带爬。
你李白弯得下腰吗?
诗人们往往连正常的官场礼节都很难适应,类似“拜迎官长心欲碎”的苦涩句子,随处可见。
可不弯腰,你怎么爬?
攀爬的过程,其实就是与人竞争的过程;而这个竞争,靠的往往不是文才道德,而是计策权谋。常常需要妥协、迁就、迂回方能前进,起码不能在原本就狭窄的小路上为自己再堵几块大石头。史书上,诗人们扬眉吐气的痛快事之后,几乎都附缀着类似的词语:“僚吏疾之”,“为时所忌”,“由是斥去”……诗人们这样无谓地四处树敌,想凭着手中一杆狼毫横扫千军,现实吗?
而那些放浪轻浮的诗人情调,更是让天下人怀疑,如此瘦削溜滑的肩头,岂能扛得起这沉重的江山。
所以真正的诗人做不了政客。
应该说很多诗人并不欠缺才能,如刘禹锡被称为有“宰相器”;杜牧精于兵法,“指陈利病尤切”,但对于政客来说,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实际最需要的,只是能在污泥里匍匐着战斗,能在豺狼群里龇牙咆哮——而这正是远离尘埃站在洁白云头的诗人们最不屑的,是诗人致命的死穴。诗人总是高傲地把目光投向远方,而政客则聚精会神盯着脚下。诗人也许能出色地治理一方,更能舍身对朝政进行激烈的谏责,可一旦加入王朝核心权力的角逐,诗人的性格便立刻使他们到处碰壁,前赴后继地落入陷阱坠下悬崖。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你李白就算真有斩鲸的神通,那柄倚天剑也落不到你手里!
另外,不少诗人还有一个严重缺陷,那就是对实际事物的不耐烦。
孟郊及第后得了个县尉的小官。但他上任后诸事不管,终日喝酒赋诗。县官急了,禀告上司,干脆派了一人替孟郊处理政务,同时分享孟郊的一半俸禄。
当然这也可理解为孟郊认为自己才大,不齿做小官。可天下政事,都是如此繁琐的,公门百事皆有期,哪能真如你李白想象的“谈笑”间搞定朝野万机呢?庙堂案上,很多时候并没有斩鲸的倚天剑,而只是一团团没有头绪的乱麻——
你李白能皱起眉眯起眼,低下头,一根根去清理吗?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还是喝你的酒写你的诗去吧!
这些错位的痛苦,足够折磨你们一生,写出千千万万好诗了。
诗歌,原本就是在错位的追逐过程中,蘸着血泪的吟唱。
诗赋取士,成就的不知是大唐还是诗坛。
毫无诗意的现实面前,焦头烂额的诗人也是会慢慢改变的。那就是每个人都必须做出抉择:是从此弯腰屈膝学着做政客,还是咬着牙,仍旧一条道走到黑。
因为诗人们终于绝望地发现,上天不允许他们脚踏两条道;而谁也无法将自己劈成两半。
于是,真正的诗人与职业的政客慢慢分流,文学离政坛越来越远。
纵然是同一位诗人,作品的质量一般也与他的官职成反比;他们的代表作大多创作于贬谪的途中。
唐诗之后,文学大河的洪峰是宋词,之后是元曲,再是明清小说……
文学一步步走向民间,走向政坛的对面。
但任何朝代都有诗人不甘心离开政坛。或者应该说,真正的诗人永远不能忘却大济天下的责任。
于是,他瘦弱的身躯便必须得承受这种错位带来的所有痛苦。
全身的血液隐隐作沸,灼烧得手脚颤抖。诗人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让胸膛在极度的悲愤中爆炸。
蓦然,他嗖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用力劈向冰冷的石柱。火星四溅。手心一热,原是虎口裂了开来。
像是一道倒射的闪电。扬手,带着血光,缺口的利剑被抛向高天,抛向那疾滚的乌云深处。诗人闭上眼,黑暗中,还是飞速地盘旋着那一张张脸,肥胖、庸俗、颟顸,但都趾高气扬,用冷酷的眼角扫着你,就好像扫视着一只垂死的瘦鼠。诗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猛抬起头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终于一声厉啸: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啸声长久不息,直至诗人委顿地蹲下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良久,他又慢慢站起,冷笑中带着无限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