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和(第4页)
没有张屠夫,也不用吃带毛猪,轰开你们这些满口大道理的酸措大,随你们说我“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吧,我张居正一样要把事业做下去。天下事要紧,我一人“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不计也”!
从此,他与亲信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回乡葬父时,他生怕短期的离职引起戚继光不安,特地通知他自己很快会回来的,你只管好好干,不必担心。
戚继光则派了一队鸟铳手为张居正开路,以此表明他对首辅的理解与支持。
大明王朝继续沿着张居正设计的轨道运转。
但张居正在把君子们压得敢怒不敢言的同时,也注定了自己的下场。
张居正一死,君子们便准备动手了,被张居正的考成法捆得喘不过气来或是被清丈法消瘦了的大小官吏更是迫不及待——无论正邪现在同仇敌忾。
张居正死后,只过了半年,终于有一道弹劾冯保的奏章送到了神宗面前,皇帝不觉脱口而出:“我等这道奏疏已经多时了。”声音冷得瘆人。神宗的目光,利箭般射向了张先生的故乡江陵。
次年三月,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八月再诏夺文忠公谥。
再次年四月,诏令查抄张居正家产。
应该说,正是多年来张居正对小皇帝管制得太严格,暗暗在神宗心中埋下了厌恶的根子,那些人才能在张居正死后慢慢窥测方向揣摩出圣上的心理,引发出了新的一轮弹劾。
从小到大,神宗始终蜷缩在张居正高大的身影里,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母后说的:“要是张先生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甚至十八岁时,因为一次酒后小小的过失,母后居然还责令自己跪了三个时辰,甚至用《汉书·霍光传》威胁要行废立——当代霍光是谁?张先生!
这么多年,你张居正篡了朕的权!
皇上圣明,天理循环!
当张居正的抄家单子摆在御案上时,年轻的皇帝同样有了道德幻灭感。
你张先生的家底,实在也太过丰厚了吧:金二千四百余两,银十六万两,房产一万余两。他们还说你回乡时居然坐三十二人抬的轿子,前轩后寝,旁有两庑,一路每餐水陆珍馐上百样还说没下箸处。
你还记得吗,朕当皇帝的第一个春节,连民间都大摆宴席贺岁,你却只让人添了几样水果,口口声声节省为民!
还有,你张先生节制朕对宫中嫔妃的赏赐,而自己却纳了两位绝色女子为妾——据说还是戚继光送的!
多年的道德约束,随着张居正的彻底被清算而轰然倒塌。
看来没有束缚的神宗皇帝从此将是一身轻松了。他很快有了向道德代言人——文臣君子们挑战的需要。因为宠爱有别,他想废长立幼,立郑贵妃之子为太子。廷臣察出苗头,大义凛然,硬是抵住了至尊的压力,抱成一团持久作战,直到逼着神宗立了长子为储才罢休。
他们的理由充分得很,圣人教导我们,对儿女不能偏爱,伦理纲常、长幼有序是我们帝国的立国根本……紧箍咒般日夜在朝堂上念叨。
沮丧的神宗终于发现了道德的威力,也发现了张居正的失败,正是由于他轻视了这股传承千年的力量,没有向它妥协,这才使得君子们成了朕的同盟军。否则,朕还真动不了张先生。
与传统道德的较量中,张居正还能取得暂时的胜利,但他这个学生却没有那般魄力,于是大彻大悟的神宗采取了另一种方式来表示抗议。
消极怠工。一口气二十多年不上朝。
张居正死后二十年,两京缺少尚书三人、侍郎十人、科道九十四人,天下缺巡抚三人、布政监司六十六人、知府二十五人。最严重时,整个帝国官员缺额达一半以上。廷臣请选补,不理,对所有空缺与官员调迁,不闻不问。连臣僚表示抗议的辞职报告也不理会(据说最多的一位居然连续上了一百二十份辞呈),你自己脱下官服封了官印走了便是……
由于缺少法官断案,有些嫌疑人二十多年也没被提审,被关得神经错乱,在狱中用砖头把自己砸得满身是血,卧在血泊中呼冤。
砸死了也是白砸。有一封奏疏说得狠:“陛下万事不理。”
甚至你破口骂他,当时暴跳如雷,但冷静下来,他照样当作看不见。
神宗不上当,罚了甚至宰了你,倒是成全了你的名声,你可能还求之不得。
经过张居正事件后,神宗已经清楚,大部分的争论、告讦、弹劾都是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哦,不,是“讪君卖直”。他想起了当年那群为弹劾张居正而争相伏身于廷杖之下的大臣们脸上痛苦而满足的神情。
他宁愿百无聊赖地坐在深宫中与小太监们掷银为戏。(有史料记载,神宗很可能还染上了鸦片瘾)
他不再计较身后的评论,因为他终于明白,在君子们强大的道德体系内,只有平庸的人才能得到好名声,就像成祖以下,史家们一致恭维的好皇帝只有胆怯而温和的曾叔祖孝宗一人。(黄仁宇:《中国大历史》)
张居正理应得到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