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和(第2页)
但若想四海波涛真正平息,仅仅拥有谭纶一级的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戚继光对大明王朝的弊病洞若观火,他曾言:“(国防)其机不在边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议论掣肘。”他极其渴望能放开手脚报效国家。
于是,顺理成章,戚继光家乡出产的海狗肾送到了张居正府上。
很快,戚继光的背后有了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强硬靠山。
南方倭患大致已平,戚继光北上镇守蓟州,防备蒙古诸部。张居正尽可能为戚继光创造条件统筹全局,把他辖区内职位相当的高级将领全部调往别镇;并接受谭纶的建议,令该区文官不得干预军务;谁为难戚继光,他便不动声色地将其人迁调至别处;至于财政后勤,更不须戚继光操心。
戚继光也不负张居正信任:“节制精明,器械犀利,蓟门军容遂为诸边冠。”“在镇十六年,边备修饬,蓟门宴然。”(《明史》)
张居正在世时,戚继光得到了大明朝允许武将所能得到的最高职务与荣誉。
这都是那些海狗肾之功吗?
明末清初史家谈迁在《国榷》中写下了这么一句话:“非戚将军附江陵(张居正)也,江陵自重将军耳。”张居正在书信中也说:“戚帅才略,在今诸将中,诚为希有。”海狗肾虽然珍奇,但若要比礼物贵重,一个不扰民、不苛兵的武将怎能是他人对手?张居正为何独独如此厚待于他呢?
原因也很简单,张居正也同样“但愿海波平”。如何评价张居正,几百年来便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可谁也不能否认他对于天下大治的殷切愿望。
但无论是戚附张,还是张重戚,在世人眼里,戚继光此举终是有亏;反正如此结为一体,便是私党,绝不是光明正大的路数!所以《明史》将其与俞大猷相比时便下了个“操行不如”的结论。
谁都把戚继光视作张居正的亲信,然而他们有没有细思:张居正的事业,原本就建立在私人来往的基础上呢?
关于张居正的施政手段,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有段精辟的论述:“他采用的方式是用私人函件授意亲信如此如此向皇帝提出建议。这些建议送到内阁票拟,他就得以名正言顺代替皇帝作出同意的批复……为了鼓舞亲信,他有时还在函件上对他们的升迁作出暗示。这种做法,实际上是以他自己作中心,另外形成一个特殊的行政机构,以补助正常行政机构之不及。”
“正常行政机构之不及”,指的是什么呢?
那就是张居正尴尬的身份。
朱元璋创明后,为集皇权,废了沿袭几千年的宰相,并以凌迟酷刑严令后世不得重设。内阁大学士不过是皇帝的秘书兼顾问,终明一朝仅是五品,只是后来朱家子孙能力退化加上偷懒,才慢慢开始权重起来,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宰相;根据朱明祖宗家法,绝不允许任何臣僚拥有统辖百官的权力,权势越大,离合法性越远。
所以张居正做不成堂皇的大臣,只能走权臣一路。
既做权臣,便不得不以手腕弄权,用领会自己意图的亲信来履行王朝的程序,由此推行自己的政策:考成法、一条鞭法、度田清丈,等等。
如此做法自然是上不得桌面的,所以黄仁宇接着说:“这在旁人看来,就是上下其手;以气节自负的人,自更不愿向他低头,以免于趋附权势的讥讪。”
对于更“以气节自负的人”的人,除了不低头,还得毅然攻击。像御史刘台,便庄严弹劾张居正“俨然以相自处”——你张先生真把自个当成宰相了!
刘台的战友很多。生前身后,张居正遭受过数不清的弹劾,有太多的人看不惯这位张先生的作为。
不仅是权臣身份的问题,这位张先生还有其他一些正人君子所难容的行径。
他居然是勾结阉人上的台。
张居正是与大太监冯保合力扳倒内阁首辅高拱取而代之的。高拱也很有才干,但他看不起阉人,这很符合传统士人道德:阉人是绝不能秉大权的,本朝王振、刘瑾之祸殷鉴不远。张居正却有自信,利用太监开路而反过来又能控制他们。从日后的政局看,他的确做到了。冯保集司礼掌印、提督东厂于一身,又得到神宗生母李太后的信任,但张居正还是能够掌握局面,他曾自得地说,“宫中府中,事无大小,悉咨于余而后行,未尝内出一旨外干一事”,“中贵人无敢以一毫干预”。
但你越是表白,君子们越是怀疑你们的关系。被一闷棍打下台,当日就雇着牛车被逐回老家的高拱恨极了张居正与太监,他在遗著《病榻遗言》中详述了张居正不光彩的勾当,说张居正与冯保结拜为兄弟,逢迎谄媚无所不为,冯保的心腹没一天不去张府,三人整天关起门来嘀嘀咕咕,简直是同一个鼻孔出气。
除了费尽心机取得太监头目的支持,张居正还讨好太后。神宗有两位太后,一位是先帝的正宫皇后,另一位则是生母李后。按皇家制度,新天子即位时在为两位太后上封号时应区分高下,生母应该比先皇皇后略低。冯保使个眼色,张居正心领神会拟了诏书:两宫并驾齐驱。李后感激,从此“倾心委倚”。
居正不正!无论如何,这些都不像是正人的行径。
如此上台的张居正,竟然敢昂然以周公霍光自命,来行使宰相大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奏!植党营私、擅改祖制、作威作福!
但有太后、宦官撑腰的张居正已经是稳如泰山,再多的奏章也动摇不了根基。
相反,他那不合法的命令却一日比一日的不可抗拒,力度也越来越强,传令下去,即便前方有大山挡道,也得立时化作齑粉。据《明史》所载:张居正发令,“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如疾雷迅风,力道万钧,所向披靡。
为了这个效果,张居正顾不上自身小小的名节了。
但对于一个自幼熟读圣贤书的儒家学子,张居正迈出与宦官交接的第一步定是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正如戚继光送出海狗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