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小草（第3页）

钱穆有句话说的就是这个现实：“诸门第只为保全家门而拥戴中央，并不肯为服从中央而牺牲门第。”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淝水之战，就很容易理解谢安当时的表现。前秦固然有取败之道，但东晋却绝无必胜之理。大军压境，朝野震恐，连久经沙场的老将桓冲都乱了方寸，谢安却置若无事；谢玄不知所措，前来讨教方略，谢安只说朝廷自有安排，随即驾车出游——

他难道真有成竹在胸？

得到淝水捷报时，谢安正与客人围棋，接信看后便放在一边，了无喜色，继续下棋；客人询问何事，他才慢慢回答：“小儿辈遂已破贼。”像是此胜本该手到擒来，不足为奇。可一个细节出卖了他：下完棋回房，过门槛时碰折了屐齿都不知道——若真有必胜之算，怎会这般喜出望外？

撇开大难临头时强自镇定以稳定民心，即所谓的“矫情镇物”，谢安的从容，是否因为他相信即使一败涂地，自己连同整个家族的境遇，也不至于糟到哪里去。

他一定了解苻坚处置失败者的态度，所以他不必慌张。

后世战争中，弱势者很少有谢安这样的潇洒。一是本身心理素质比不上谢安那样用整个时代熏陶出来的风度，二是再也不可能有苻坚那样的征服者了。打败了被拔尽爪牙后如果还能苟活下来就算是行了大运，触目皆是斩草除根的屠戮。

莫怪胜者无情，这也是吸取了苻坚的教训。

淝水败后，前秦的强大军事威慑土崩瓦解。原来被征服的各族乘机卷土重来，割据厮杀，北方大地又是一片混乱。得了喘息不久的黎民重被卷入熊熊战火，利刃与铁蹄的**一刻也不休止。

柏杨感叹：“淝水战役，使中国统一延缓两个世纪。”

的确，接下来的两个世纪，是中华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噩梦一般笼罩着华夏大地。但这却是中华民族走向重生的一个必经过程，是不可避免的炼狱，谁也无法带领注定遭劫的苍生逃离苦海，谢安不能，苻坚也不能。

即使淝水战局逆转，苻坚如愿实现一统大志，他的帝国也同样将很快走向崩溃。尤其是加入东晋数千万汉人之后，前秦的民族成分将更加复杂，氐族所占比例将进一步稀释，仅凭武力，氐人能不能长期控制数目大大多于他们的众多他族更值得怀疑。至于不同民族的融合，则需要漫长的时间去遗忘仇恨、消除隔阂，而不是个别的、暂时的恩遇，何况这种恩遇对于被征服者来说往往无异于羞辱。还需要大家都慢慢信奉同一种文化，而这文化又能够包容各族，比如儒学。苻坚短短一生，只是在这条民族融合之路上刻下了一个路标，上面描绘着他所理解的“六合而为一家，各族同为赤子”的美好蓝图。为绘制这张粗略的蓝图，苻坚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溃败之际，很多人有机会除去苻坚，鲜卑慕容垂就是一个。当苻坚搜集了千余骑残兵奔赴他时，慕容部有人马三万。鲜卑人都劝慕容垂杀掉苻坚，慕容垂犹豫了，他记起自己当初在国内被猜忌，走投无路来到前秦时的情形。苻坚居然出郊亲迎，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天生豪杰，必然要让他们共建大功。我将与你一起平定天下，封禅泰山，然后送你归国，世代封爵。”连王猛都担忧他是个英雄，日后难以驾驭，劝苻坚趁早除了，苻坚却不以为然，说：“我正要收揽英雄，统一天下，怎么能杀他呢？他刚到我就已经表示了诚意，匹夫尚且不能言而无信，何况万乘之主！”照样封侯拜将。慕容垂想到这里，不觉眼角湿润，不仅没下手，反而交出了所有的兵权。

但慕容垂这样的人只有一个，而且他也终于走了，自立山头，重树燕国大旗。既然自认为报了恩，那就能心安理得地攻击苻坚了。苻坚的事业已经不可收拾，叛乱此起彼伏，他曾经的铁腕已经虚弱无力，再无法拼凑粉碎的大地，他本人也由猎人变成了猎物。

淝水败后，苻坚在长安苦苦支撑了两年。公元385年五月，他带着妻女，在几百名骑兵护卫下逃到了五将山（今岐山县东北）。

七月，羌族叛将姚苌的追兵逼近时，苻坚身边只剩下了张夫人和十余个侍从。在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中，苻坚神色不变，端坐在泥地上，以一个帝王的雍容，慢慢吃着自己的饭。

索要传国玉玺不得，请他禅让不肯，姚苌缢杀了始终横眉怒骂的苻坚，张夫人则自杀追随。之前，苻坚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小女儿，他怕她们遭到侮辱；他知道姚苌绝不会像他一般对待俘虏——很多年前，他在刑场上救下了这位现在自称为“万年秦王”的羌人酋长，并将自己即位前的爵号赐予了他。

这年苻坚四十八岁。在场的羌人，姚苌的部属，很多都流下了眼泪。

苻坚被杀的同年同月，公元385年八月廿二日，谢安病逝。

东晋朝廷以隆重的仪式为谢安发丧，孝武帝连续三天亲临灵堂吊唁，追赠太傅，谥文靖。十月，追封庐陵郡公。

谢安生命的最后一年，还在任所造船，准备一旦时机适当，便沿长江下三吴，告老还乡——

以圆满他向往一生的“东山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