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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志小草(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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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率军百万的苻坚败在了区区一个朱序身上——朱序的一阵呐喊挽救了他的故国。

正当秦晋两军隔水对峙时,苻坚收到了晋军将领谢玄的一封信,竟然要求秦军稍往后退,以便他们渡河一战定胜负:

“君悬军深入,置阵逼水,此持久之计,岂欲战者乎?若小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与君公缓辔而观之,不亦美乎!”

信写得很漂亮,但这样的要求却有违常理:以微弱的兵力在严阵以待的强敌面前渡河,其实无异于自杀——兵法中有一招绝杀技:半渡而击,河水把对手拦腰断为两截,等于兵力再缩减一半。晋军既来送死,苻坚自然笑纳。安排好袭击半渡晋军的骑兵后,他冷笑着命令大军稍稍后撤。

苻坚正期待着这场想象中最后的屠杀,但正当几十万战靴槖槖地往后踩着沉重的步子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叫:“秦军败矣!秦军败矣!”——朱序发力了。在没有无线电与扩音器的时代,调动如此巨大数目的军队是件很麻烦的事,指挥必然笨拙而迟钝。其实朱序的呐喊也不能传达多远,他不过是在军团的脚后跟蓦地用针扎了一下。但这已经足够了,就像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慢慢倾斜时猛地推了一把,同时点燃了引信。

燃烧的火药桶轰然倒向自己的后方:军惊了!军惊对于数量越大的军队杀伤力最大,处于紧张状态的士兵是极容易恐慌的,况且前几日的败仗确实挫伤了秦军的锐气,连苻坚都有过草木皆兵的畏惧。恐慌就像瞬间致命的病毒,一个朱序传给十个士兵、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十万、二十万……涟漪迅速扩展,原本缓缓后退的大军顿时变成失控的巨浪,扭头照着自己的胸膛咆哮着打来!

后面的秦军还没收到撤退的命令,前面的战友便已经由后退变成了快跑,不少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被同伴重重践踏倒地,腹裂肠出;凭着求生的本能,剩下的人只能被裹挟着跑……快跑变成了疾奔,疾奔变成了奔命……

晋军乘势挥军大进。

谁能止住几十万奔得口吐白沫的挣命大军?秦军前线总指挥、苻坚倚为肱骨的爱弟苻融成了挡车的螳螂,被碾成了一堆模糊的血肉。

这次奔命也为后世留下了一句成语:风声鹤唳。可怜数十万秦军,听到任何响动都以为是晋军追了上来——甚至听不得风吹的声音和野鹤的鸣叫,只能挣扎着再跑,直到体力耗尽,倒毙于荒野。

鹤唳声中,前秦军团灰飞烟灭,连苻坚乘坐的云母车,都成了晋军的战利品。

“朕若听了朝臣的忠告,怎么会到今天的地步呢?今后我还有什么脸面治理天下啊?”喘息定后,回顾污血淋漓的来路,苻坚不由得潸然泪下。

一意孤行的苦果,必然得一身承担。

有人说,苻坚下达的撤退命令本身就足以引起混乱,朱序于其间的影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但苻坚派朱序去劝降肯定是个错误——朱序毕竟是晋人、汉人。

问题还在于,如果以国家、民族划分,他用错的人远不止一个朱序。

在历史上,很少有人能做到如苻坚那样对降敌的宽宏大量,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最有绅士风度的征服者。对于战败投降者,他很少开杀戒。

先说他的同族对手吧。公元380年,族人苻洛叛乱,苻坚遣使劝告:“天下尚未一统,你我兄弟,不比他人,为何反叛呢?你若收手,我定将幽州作为你世代封地。”苻洛对使者的回话是:“你回去转告东海王(苻坚未登位前的封号),幽州太小太偏,容不下万乘之尊。我要君临咸阳,如果他能到潼关接驾,我可还他从前的封爵。”苻坚这才无奈用兵,很快平乱,苻洛被生擒。按理如此狂妄悖逆之徒理该碎尸万段才是,可苻坚只是把他迁徙凉州而已。相比历代皇家数不胜数的手足相残,格外令人唏嘘。

前秦合并北土后,境内杂处多种民族,如鲜卑、匈奴、羌人等,当然还有数量最多的汉人。对被他灭国的所有异族君臣,如前燕、前凉等,苻坚一概优容,封爵拜侯;并且,苻坚给他们的竟然不是养老性质的虚衔,而大多是真金白银的要职,甚至还常有领兵作战的。

相反,苻坚对本族人并不特别优待。他很支持汉人王猛打击氐族跋扈的豪强。为了给他撑腰,苻坚还杀了一个老资格的氐族权贵,甚至在氐族公卿攻击王猛时以帝王之尊帮着汉人王猛破口大骂。

苻坚的族人很反对这种胳膊肘朝外拐的民族政策,尤其害怕虎视眈眈的鲜卑等异族寻机报复。有人提出来:“这些慕容鲜卑是我们的仇敌,现在却布满朝廷,实在令人担忧啊!”苻融说得更直接:“虎狼不能驯养,陛下务必要留心!”苻坚的回答却是:“如今天下未宁,百姓应该安抚,夷狄应该和好,我既然要混同六合而为一家,便应当将各族同视为家中赤子,你们就不必多心了。”

民族矛盾,历来都是最难解决的,“华夷大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直到孙中山,革命之初还是打着驱除鞑虏的口号。而一千六百多年前的苻坚竟然有如此襟怀,不禁令人动容。不难窥见,苻坚的胸中,能容得整个天下,而他的眼光,也已经超越了民族界限。

能超越民族界限,那么门第界限更是不在话下。王猛,不过是个贩畚箕为生的穷小子,却有杰出的才能。桓温北伐入关时,他曾上门求见,披着破衣扪虱一席谈,博得桓温由衷赞叹:“江东无人可与你相比!”便想请他一同南下,王猛坚决拒绝了,因为他知道东晋容不下他这样出身的寒士。而苻坚一见王猛便大喜,道:“我遇见你,就像当年刘备遇见了诸葛亮!”从此重用,曾在一年中五次擢升,官至丞相,终其一生荣宠无比,权倾朝野,辅助苻坚干出了一番事业。

苻坚应该是那个时代胸襟最广阔、眼光最远大的人。

是的,他看得很远,出征伐晋之前便为东晋君臣安排好了官职,晋帝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并为他们在长安造好了官邸等着入住。

悲哀的是,任何人都不能超越时代。看得太过高远的人,往往会对脚底的深渊视而不见,也往往因之而万劫不复。

谢安又能看到多远呢?

回头看看他入仕做小草时的情形吧。谢氏世家大族,家门富贵,但在谢安出山前三年,顶梁柱谢尚死了,谢安的哥哥谢奕接班;第二年,谢奕也死了,谢安还是不出,只好由弟弟谢万顶上。可这谢万只是个庸才,没多久就吃了败仗,被革职。此时谢氏一门,所有人职位尚低,除谢安外谁也看不出能有多大出息,门第面临着中衰,前景甚是黯淡。

于是谢安终于出山了。

所以很清楚,谢安出山并不完全是为苍生,而首先是为了自己一族。这种心态在一次谈话中表露得很充分。有天谢安问众子侄:“咱家子弟又何尝需要过问政事,可为什么总想培养他们成为优秀人才呢?”谢玄,淝水战役的前线指挥官回答:“这好比芝兰玉树,总想它们生在自家庭院。”

“安悦”。

谢安的眼光总是围着自家庭院打转。

但谢安毕竟是谢安,他知道如何保持门第长久不衰的关键。掌权后,他并没有大肆扶植谢家,而是精心分配权力,达到各大家族势力基本均衡。淝水大捷后,他的声望如日中天,但仍然没有一家尽揽全国军政大权的盘算,而是让出荆、江二州给桓氏:他明白一门太盛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道理。总之,他最大的成功便是协调了各世家大族之间及大族与皇室之间的势力平衡,既不过分削弱其中任何一族,也不让其过分膨胀,即使对自己家族也不例外。

可以说,谢安在各门第间的平衡正如苻坚在众民族间的协调,只是,谢安的目的首先是为了保全自家门第,而苻坚却是为了混同天下。

谢安也很无奈。东晋的政局就像一张缺腿的破桌子,上面挤满了世家大族,谁都不能动作太大,否则摇摇晃晃的桌子说倒就倒,所有人都得摔得鼻青脸肿。就算其中有谁想修补这张桌子,旁边的人也会反对——且不说你一动这桌子可能就先倒了,就算你能修好,那你自然功劳最大,还能甘心与我等占据差不多大小的地盘吗?这应该就是东晋历次北伐多受后方牵制,功败垂成的原因。这种情况下,没有桓温那种篡位野心的谢安的确是稳定局势的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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