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第1页)
第十一维度空间02
太出乎意外了,我又在一家街道派出所遇上了一位十一维空间论的发烧友!
“大致上是对的。”我说,虽然仍然不喜欢这个理论。
“太好了!”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发声的男人大叫一声,黑瘦的脸颊再次迅速地涨红了。“教授你瞧,你不认可的十一维空间论今天普及到什么程度,连这位年轻的警官说起它都如数家珍……两位警官既然能够理解第五维空间,再去理解我说的第六维空间就不会有障碍了。刚才小钱警官说,第五维空间有个巨大的难题,就是不同生命线不但不可相交,更是不可逆的。你出生了你的四维时空线就和你母亲的四维时空线分开了,如果她有一天过世了,你再想见到她是完全不可能的。父亲也一样。这就是悲痛,是人这种四维生物最大的不幸和苦难之源。教授你同意我的话吗,同意吗?”
“我有点明白,但仍不是很明白,”赵警官看我一眼,“第五维空间不行,难道第六维空间就可以了吗?”
“是的,第六维空间就可以!”那个再次涨红了面颊的男人像是要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争论一样大声喊道,嘴唇也跟着又哆嗦个不止,“这是因为,能够进入第六维空间的你不再是四维空间的你,那是一个更高维度的你,他可以不再受第五维空间时间线不可逆的限制,第六维空间的你可以直接从你的生命线上穿越到你母亲的生命线上去和她团聚。因为第六维空间是折叠的,它已经不是个面了,如果是个面你和你去世的母亲的生命线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可是第六维空间里因为这个面的折叠你们的距离有可能变得极近甚至直接相交!从理论上讲,在这个维度空间里我们这些活着的儿女每个人都有机会和我们过世的亲人见面,说出他们生前你没来得及对他或她说出的一句最要紧的话!”
赵警官到底是职业警察,这个满面泪水的男人——犯罪嫌疑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像是被电击到一样浑身一震,立马偏过头来瞅了我一眼。这一眼震惊了我也提醒了我:犯罪嫌疑人过去说他在不同地点作案是在进行穿越第六维空间的试验……听他讲刚才的话,显然和他们要破的案子就要关联到了。
“你三年前开始在商场里盗劫,真是在进入第六维空间的实验?”为了肯定自己的想法,赵警官马上对他开始了询问。
“是,但那只是初级试验。只要我不去那两家商场买东西,我的四维线和商场老板、经理、夜间值班人员的四维线永远不会相交,但是我只要去他们那里偷一次,我的四维线就粗暴但真实地加入和扰乱了他们的四维线。我也是有质量的,我让我和他们之间的空间坍塌和折叠;他们接着又把我扭送进了派出所,是反过来强行侵入了我的四维线,直至改变走向让我上法庭,进大牢。这样的试验只要成功一次我就必须相信一件事:第六维空间是存在的!”男人用越来越尖细越来越兴奋的声音高傲地说出了这些话,目光里也有了更多的类似在一场胜负难料的战争中意外看到胜利曙光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狂喜的光。
“你对商场下手也就罢了……说说昨晚上为什么要对全省几千万人中最高大威猛的一个下手?你对一个最不可能抢劫成功的男人动手……也是要和他搞一段第六维空间的穿越?”赵警官刚才没有听懂他的话,还生气了,大声地训斥他道。
“不全是。”犯罪嫌疑人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愧疚地瞥我一眼,垂下头,“多年来我几次进行这种穿越试验,后来发现仅仅和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进入第六维空间不行,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您……但我五天前出狱后已经知道您了,我想我应当闹出更大的动静,最好能轰动一时,直到像现在这样把您请出来。我抢谁呢?只有抢XX了,因为他太有名了,他身上发生任何事都立即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对他说:
“坐下来说说你父亲……还有,你想进入第六维空间,其实是想进入你亡父不可逆的四维时空线……你到底要对他说一句什么话,就那么要紧,让你不惜一次次地去……啊,侵犯别人?”
“我想……想对他老人家说,我母亲生下我时我父亲已经太老了,没能等到我真正长大有力量奉养他时他就故去了。如果他能活到今天,我就不会像当初那样待他了。”
他清晰地说出了上面的话,眼泪再次扑簌簌从两只大黑眼窝里滚落下来。他不去管它们,也不再回避我们的目光。“我想告诉他,他过世前我没有把最后一小笔钱寄回去给他治病,是我那时犯的最大的错……我不是成心希望他早点儿死,好解除一直加在我身上的负担,可事实上我就是那么做了……我一直想一直想,要是经过试验可以确认真有第六维空间,今天的我能够进到这个空间里去,切入他的生命线,而时光又不是不可逆的,今天的我就救得了他,我现在已经有能力挣到很多的钱了……那样也就赎了我的罪。但是……我不是您,找不到突破的点,即使能和被我侵犯的人进入我认为的第六维空间,也不知道能用什么样的办法让自己突破自己的四维时空线,在第六维空间里找到我早死的父亲的时空线,将我刚才说过的那句顶顶要紧的话对他讲出来!……教授,我今天全对你说了,我的人生是多么不幸,你一定能帮我,哪怕用你和外星人连接的办法呢,总之你是个高人,有什么事你做不到呢?我觉得你只要随便用一个只有你知道的办法就能让我进入我父亲的时空线所在的第六维空间,让我见到他老人家,哪怕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当面把我那句想对他讲的话说出来呢,我也算……也算……对因为我的不孝过早故去的父亲做了一点儿事情!……”男人说完了,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我以为他会号啕大哭,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闭紧了眼睛,在凳子上缩紧了身子,大口大口喘气……不,我看到了无声的眼泪之河,在他的脸颊上汹涌澎湃地奔流。
我想了又想……说:
“根据十一维空间论,在第六维空间之上仍然存在着第七到第十一维空间。我想总有一个空间能让你和你父亲的生命线相遇。但是,在进行新一轮讨论前,你应当先对我们讲讲你父亲,尤其是你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故事——每一对父子都有一段互相连接或者说同行的时光——其中有的故事能让你感觉到温暖最好。”
他终于把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完全朝向了我……他说:
“好吧。”
下面就是他和他父亲的故事——
“我今天四十三岁了,见过的世面和人也不少了,但在所有我认识的人中,我仍然认为我父亲的命最苦。
“就连他的生日也是所有人中最不好的……我就不说我的家乡在哪里了,你就想象一个南方的山区,入春就能看到满地油菜花盛开……可是我们家在一片穷极了的深山里,穷到什么程度呢?穷到当年有一大半人一辈子没到过县城。早些年根本不通路,连手推独轮车能走的路都没有,进山和出山要手脚并用爬上爬下。我父亲不但生在这样的深山沟里,还生在农历正月十六。我说这个日子的意思……就连我们家乡那样穷的地方也要过年,但我们那里的年过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就完了,接下去就是春荒,一年中最苦的日子。我父亲生在正月十六,还不只这个,他生下来我祖父只说出一句话就死了,因为什么死的我父亲也记不得,那句话是‘你真没福气,哪怕早一天你也能赶上过一天的年。’因为穷我祖父死后祖母改嫁,生了我叔叔。我父亲在他继父家的遭遇他自己从来都不说,我却从母亲嘴里断断续续听到不少。简单说吧,那一家人要是能把他赶走就赶走了,能遗弃也就遗弃了。他们不是没做过是没有做到。最可怕的是他自己的亲娘,我的祖母也嫌弃他,等他长到十一岁就打发他去跟人学手艺,还是要赶他走。那一家人甚至都当面明明白白告诉我父亲,不走他们也不会给他娶媳妇成家。相反他们倒早早地就给我叔叔定了亲。我父亲学了手艺还留在那个家里,天下虽大却没有他可去之处,但是他的继父和亲娘却真的做了一件让他完全绝望的事,他们真的隔着我已经二十八岁的父亲,给年方十八岁的我叔叔娶了亲。
“回头再说我母亲。母亲常说自己和我父亲是拴在一棵黄连根上的两只苦瓜。我母亲出生的地方比我的故乡山更深人也更苦,姊妹众多家里又特别重男轻女,长到十六岁就被我外公假报年龄嫁给了她的第一个丈夫,为的是用彩礼钱还赌债。我母亲的陪嫁是一只空空的箱子和四块压箱子角的老年间留下的旧银元,路上还被人抢了。她第一个丈夫愿意花钱娶她是因为家里穷,自己又得了治不好的病(具体什么病我也没想过搞一搞清楚),不惜借债娶媳妇是想在死前留下一个后人,日后可到坟前给自己烧一张纸钱。我母亲生下我同母异父的大哥两个月后丈夫就病死,婆婆和同族的男人容不下她,年轻的她一怒之下卖掉属于她丈夫的老屋带着我大哥回了娘家。卖屋的钱原准备拿来在娘家置屋过日子,但很快这笔钱就被骗光,我大舅母容不下他们母子在娘家长住,逼得我母亲不得不到县城求她丈夫生前的一个朋友照顾,后来就和这个男人同居,原本她说是要嫁给他的,还为他怀了我大姐,可这个男人很快也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不知道是跑了还是死了。我母亲带着我大哥和我还没落草的大姐在县城举目无亲,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可她刚强,挣扎着生下我大姐后租借人家一片屋檐留在了县城,靠两只手帮人缝补浆洗挣钱活着。很快,她遇上了我父亲。
“父亲是在发现他的继父和母亲用行动证实他们不会为他娶亲成家的当天跑出了家到了县城,因为会一门手艺,他去给别人帮工,一点不多的工钱被拿去胡吃海喝,听说有一阵子还迷上了赌和吸毒,有一天倒在街头,下大雨,死人一样躺在水里没人管。我母亲将他弄到家里喂了热汤,用草灰泡水灌下去催吐,我父亲活了下来,两个人相互倾吐身世,后来还是我母亲勇敢,先对他说出了那句话:‘我们是一棵黄连根上的俩苦瓜,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我们就在一起活。’我父亲没有拒绝这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媳妇儿。他们什么仪式都没办,登个记就住到了一起,做了夫妻,这一做就是一生。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我出生的镇子上。我父母那时还年轻,拼命干活,有了自己的家。可这时我祖母和叔叔却找来了,因为我父亲的继父死了,祖母和叔叔过得不好,非要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我母亲当初和我父亲成亲受到我祖母百般诟辱,后者这时又认为她的这个会手艺能挣钱的大儿子应当一辈子留在她和她小儿子家里帮他们养活那个已经有了八口人的家,我母亲带着我大哥和我大姐嫁给我父亲等于抢走了原本应当属于他们的钱。我母亲坚决不让他们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我父亲心软,还是想办法求人把那一家人安置在离我们不远的村子里,改革开放后实行土地承包他们又名正言顺地分到了山林和田地。但我母亲和她婆婆的战争直到我祖母去世仍没有停止。老太太咽气前交代我叔叔一定要让我父亲她的长子承担自己全部丧葬的挑费,我父亲迫于习俗压力选择了接受,母亲却坚决顶住了要她为老太太披麻戴孝送葬哭坟的压力,只在家门口做戏般哭了一嗓子,哪儿也没去,爬起来就又喂她的一群鸡去了,我祖母的坟在哪里她至死都不知道。
“我父母将家从县城搬到我出生的镇子时,经过两个人肯定不会很愉快的协商,我母亲作主将我已经十五岁的大哥送回娘家安顿,还为他盖了草屋,几年后又为他娶了媳妇,就是我大嫂。这件事她能做成功完全是因为新社会了,娘家村里的干部体谅她的不幸,我大哥也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了生产队长。大哥的离开让我们家在别人口中少了些嚼舌根子的材料,但母亲和儿子——后来还有女儿,我渐渐长大的大姐——的联系是钢刀都割不断的。母亲在和我父亲成亲后又接连生了我哥哥、我和比我更小的弟弟。但我一直以为,她的心一生都被三根绳子紧紧系着,一根是我们这个家,一根是我大哥的家,另一根就是我十九岁就出嫁了的大姐,她和她只会说嘴不会做事的丈夫的日子一直过得艰难。有了这一种家庭境况,我父亲的遭遇和他和我母亲时常爆发战争是可以想见的。
“但在我父亲四十五岁前,我们这个家,不,是我母亲心中的三个家,尤其是早些年间,全都扛在他一人肩上。不过那时他年轻,有力气,又有手艺,支撑着那么些家的日子还显不出什么,但他四十五岁那年冬天——我才九岁——一次外出做工掉进了大雪坑,冻下了一个至死都没能治愈的毛病。他的病眼下说起来不算什么,先是严重的气管炎,后来又合并肺气肿,可在那时,又是在山里,没有药治得了他的病。支撑着三个家的天跟着就塌了。但是这三个家仍然系着母亲的心,父亲仍然要一次次带病爬起,试图像以前一样去挣钱,重新让这三个家能够过下去,却已经做不到了,更多的辛劳更快地毁掉了他的身体。到了后来,无论母亲如何想要继续照顾除了我们家之外她的另外两个家,三个家的日子都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最难的时候我父亲卧病在床,咳得喘不过气来,家里却连最便宜的止咳片都没有钱买。尤其是冬天,山里冷极了,家里比外面更冷,因为父亲的病在发作,他咳痰的声音我就是睡在梦中也能听到,一夜一夜被它惊醒,然后就是脸蒙在被窝里哭泣。
“从九岁到十八岁,我们家最好的消息就是我在我自己和父亲不知出于何种执念的坚持下,不但读完了镇上的中学还考上了大学。由于在高考中我的物理分数最高,到了学校我脑子一热调剂志愿读了物理系。毕业后我留校,算是成了我们家第一个有出息的人。但也从这时开始,家乡所有的亲人都把热切的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我。
“最先当然是母亲。过去她支撑三个家完全依靠我父亲,现在连我父亲都要我这个全家中唯一‘出了头’的读书人救助。我母亲找我要钱的理由首先是卧病时间长达十四年的我父亲每天都要吃药,哪怕是最便宜的药加起来费用也令我不堪重负。等我在这座城市娶妻生子,我大哥和大姐也过早地进入了他们的老病之年,我母亲甚至开始盼望我能在每月给父亲寄药费的同时也分别给他们寄钱纾困。你们知道一名大学教师——从助教到讲师——的工资有多少,就是我拼命工作,还写书,就是那种普及物理学基础知识的通俗读物,挣点稿费,真要填满家里那个穷坑仍是杯水车薪。等我开始养育儿子,给房子交月供,渐渐地就连每个月给父亲寄去点儿可怜的买药的钱都觉得十分困难和痛苦了。家里的要求却越来越多(事实上那些年他们过得也真是越来越苦),而我能寄回去的钱不见多只见少。三个家尤其是我母亲对我的失望可以想象,她甚至猜测我不能更多寄钱回家是因为我媳妇,其实平心而论我太太当初嫁给我真是不值,那些年我的工资加一点写书挣的酬劳几乎全用到了我父亲身上,我们自己的家反倒要靠她的工资来支撑,而她基本上没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或是说抱怨我过多地关照我的原生家庭而不是我们自己的小家。
“人都有扛不住的时候,我也有。到了后来哪怕明知父亲在家嗷嗷待哺地等我寄钱买药,我手头真没钱感情也开始麻木。这时我母亲的办法就是给我打电报,报文永远是那几个字:‘父病危速归。’那时有人都开始用手机了,我为了省钱甚至没有在家里安一部座机。他们知道不停地给我写信要钱我可以置之不理,但对这种内文的电报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既然写信要不到钱就干脆让我回家,只要回家你就不可能不带钱。但他们想错了,没钱就是没钱,后来就连这样的电报打来我的心也淡了。我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把戏,他们想必也明白我知道。我接到电报后的反应越来越慢,有时等好几天也不见我到家,会再打来一封来催。我始终没告诉他们的是:我并不是故意怠慢那些电报(有怠慢之心是另一回事),而是在回家前必须向我的同事朋友借到路费和到家后一定要为我父亲治病花掉的钱。
“最后一次被他们用电报催回去是十六年前的夏末,父亲已经油尽灯枯,我的心理和经济承受力都到了极限,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可能随时像一只满是裂纹的瓦罐一样碎掉。这次为了借到回乡的费用我妻子受到她姐姐非常大的羞辱,一直暗暗咬牙陪我度过每一个黑暗日子的她从没有哭过,这次回家将一千块钱放在我面前她关上门躺到**整整哭了一天。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冒出来——过去不管多难从来没有这样过——为什么他不死?我们在城里的一家眼下也快活不下去了,我母亲身体尚好,只要他——我父亲——不在了,我的日子立马就能过成另一种景象!
“我带着这么可怕的一个恶念回到了家乡。在我眼中父亲仍像过去我每次回去一样,安静地躺在**看我,甚至都不大喘了。我觉得他对我回来是欢喜的,但是也从我的神情语态里看出了我的极端疲惫、焦灼与绝望。我对他们每个人说出的肯定都不是好话。像每次回家一样,我很快花光了所有的钱,找当地同学借了回程的旅费,然后将藏在手心里的最后二十块钱手递手地塞给了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