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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维度空间
离开因面瘫住了五个月的部属医院,我回到了研究所庸常的工作状态中。但是,由于我在这家医院里利用我的专业和研究成果做了一些事情,我出院后的日子变得不好过起来。
后来我将那些日子做了梳理,发现值得一说的事儿并不多:先是通过一个人们都以为疯掉的、其实不过是俗称“天眼开”也就是能看到明天发生的事情的女人和一个外星人建立了信息连接(很快就不连接了,因为我发现他和我在自己所在的宇宙空间的处境、遭遇、焦虑基本相同,继续连接变得没有意义);接着就是为一些被人世间的际遇弄得各种崩溃的男人和女人测字,有时候也排卦,救了一个要跳楼的男人不再跳楼,让一个一直在哭泣的女人升了维(不再哭泣并且有了新的生活)。另外就是测中了一位科主任的心事,却没能帮他免除牢狱之灾。剩下的就不值一提:帮男人们测测运势,帮女人排排姻缘。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我自己继续更广泛地认知人类算法——每个人都是一种算法的输出,甚至是一个算法模型,多了就可以将它们聚类,去除相似就可以凸显差异,从而建立起人类这种四维生物的基本样貌。如果某个平行宇宙中的生物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某一天我们就可以通过相似找到连接的方式,通过差异找到我们不能建立虫洞的原因所在,如果到了这一步,我以为人类科学界——外宇宙科学界也一样——距离解决我们之间连接的工具问题就为期不远了。
不过,即使我一直小心谨慎加上瞒天过海地做着我的研究工作,动静还是搞大了。那些与其说是被我测中了境遇不如说猜中了心思——其实是被我发现了不同的人类原始算法模型——的男女眼里,我这个算法物理学家很快就成了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载的“神仙”,冷不丁从天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他们的医院里,不让我为他们测测运势和未来的吉凶祸福那简直就是罪过。你知道女人们口口传播的威力有多大就好了。有史以来全世界最成功的软广告就是风靡全球的喜剧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了吧,谁都知道它是迪斯尼的广告,不过拿它和女人们私下的口口相传作对比,前者对迪斯尼乐园美誉度的贡献只占后者的7%。
这种关于我无所不能的话散布到社会上也就罢了,它居然还传到公权力机关。我说的是我们街道的派出所。当然它也是公权力机关。你不能因为土地爷管的片儿小就说他不是神仙。对吧?
这不,十月份头一个星期,星期一,我刚上班,手机铃声就响了。
“X教授好……我是咱们街道派出所的赵警官。别挂我的电话啊您真难找,不过我今天运气好,碰上了XX医院中医科针灸室的小王大夫,她听我说我要找你马上就拍手说‘那你找对人了。你要找他找别人都没用,得找我,不久前我还天天在我们医院针灸室拿银针给他做针灸,就是扎他的脸……’教授为了从她那里得到你的联络方式我一口气听她跟我说了半小时不带喘气儿,不过她的话还是吓住我了,她说眼下在中国,全世界,南半球北半球,弄不好整个太阳系,都不会有第二个你这样的专家,不,大师了。你除了不能像开封府的包黑子那样日断阳夜断阴,剩下就没有你不能干的事儿了。你想跟外星人通话聊聊闲篇儿都是分分钟的事儿——”
我想直接挂掉电话,又一想不对。这是警察的电话,虽然我在他们那里没案底——
其实我心情不好。下大雨。出门时赶上堵车。人还没到所里头儿就打电话交代给我一个公差,还必须一周完成:我一个因为和我的导师丁一先生发明了朱——丁算法在国际上也算有了点名气的算法物理学家,又正在做我自己的关于人类基本样貌的算法研究,这位脑袋因脱发成了秃瓢的所长却让我停下工作,用一星期时间给研究院——我们所就归它管——新上任的院长写一篇介绍当代理论物理学前沿的发言稿,以便他下周在北京一个高级别会议上做专家讲座,主要是为院里争取科研经费。
在当今这个时代,无数人认为理论物理学的前沿就是弦论,内容极简化就是十一维空间论。可是说实在的,我恨死这个弦论了,它连同那个十一维空间论对我来说不是难以理解而是太荒谬了!我至今仍然认为除了人类大致可以直观和臆想的四维空间(臆想的一维是时间),十一维空间论中其余五到十一维基本上是一帮不能在爱因斯坦之后对世界做出新的突破性解释的物理学骗子为了骗到科研经费还要欺世盗名胡诌出来的。这帮家伙最让我瞧不起也最痛恨的一点是,他们在诌出这些鬼话时还厚颜无耻地对全世界的傻子说:因为我们是四维空间生物,不可能看到和进入五维以上的空间,所以十一维空间论是不可证的,只能供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思考和理解。这等于是说我的理论你们无法证实,我也无法证实,所以它不可证实。其实他们真正要说的是你们也无须去证实,相信他们的胡诌就是了。
可是自打有物理学以来,它的所有声誉全都建立在可证实这一点上。即便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在被证实后才成了新经典物理学大厦中最大一根支柱的。翻遍全部科学史还有比这更粗暴无耻的骗局吗?
只要我帮院长写了这篇发言稿,我是不是也成了这帮骗子的传声筒?可是活儿还得干,这种公差文章每年总要轮上一两回,不然科研经费从哪里来?工作量其实不大,最简单的干法是直接将那拨人的学说从网上宕下来,文字上梳理打扮一番。还要一周时间?半天就够了。
但是不行,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凭什么我就不能譬如说在发言稿的每一重大关节处加上一句不易察觉的前置语:虽然弦论是不可证实的,但其创立者认为……听发言的都是大人物,一听你这东西永远不可以证实,你还搞它是什么意思?自我打脸的差事儿既然躲不掉,那就想办法把它变成一个乐子。以后也好对自己那颗高傲而又薄脆的心吹吹牛:事儿我是干了,牛不吃草强按头嘛,但我把它变成了一个笑话。——怎么能把这种混账事儿当正经事儿干呢?
自欺欺人就是这样,它不是生活的常态,在生活的激流中也不是主流……不过我还刚刚想到这里,沮丧的心情立马就有了改变,不,不是快活……说什么假话,其实我就是快活起来了!捣乱谁不会呀?从小练过!
赵警官就是在这个时刻打来了电话,让我的快活戛然而止。我的麻烦已经不少了,虽然他是个警察,我是良民——
“不好意思赵警官,我正在工作。你有事儿吗?”
我的语气尽管仍努力保持温和,但像早上出门时发现我家冰柜边条又坏掉后一样,我亲耳听到了它“咝咝”窜出的寒气。
“啊教授对不起,我光顾兴奋了没把正事儿说清楚……我们所昨天进来一个拦路抢劫犯,知识分子,XX大学物理系的,哈哈,你一听就明白了,犯罪嫌疑人智商很高,高到我和局里的办案专家来了他都不见,一定要见就见你,对别人一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我感觉到了不妙,天哪这什么日子呀!
“对不起王警官,不,你姓赵,赵警官……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啊!大学物理系的老师成了罪犯也是罪犯,你们都能对付……我痔疮一直不好,发展成了肛裂,要去医院……要不咱们下回再聊?”
我哪里是一名老警官的对手呀……幻想转眼破灭。
“教授,并不是我要打电话麻烦您,是犯罪嫌疑人自己坚持……他说原来本城有两个可以和他对一下话的人,可现在那一个死了,只剩下他的合作者和学生,就是您。”
我已经明白那个人说的死了的一个是指我的导师丁一教授,“他的合作者和学生”,当然就是我。
哪怕在最高级别的国际会议上,我在任何同行面前都不会发怵……但是一名罪犯指名要见我,还要和我对话,我就有点沉不住气了。
“赵警官,您是不是能简单告诉我一点案情啊?这人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啊你刚才说了他拦路抢劫,那你们就按相关法律收拾他好了……我一个普通搞科研的,跟案子又扯不上,我去干吗呀,没必要没必要,就不去了。”我故意自贬身份,好几年了都没这么降尊纡贵地糟蹋自己了,什么“普通搞科研的”,眼下出门谁不称我一声“世界著名的科学家”,我都觉得十分不顺耳了。
“他说了一大套词儿,全是物理学……过去他在很多地方盗窃,昨晚上又公然上大街拦路抢劫,都是在做……啊,第六维空间的穿越……还有一堆别的话,我当然不懂,不过要点不在这儿。”
我本来想接个话茬,但是……不要。
“要点在他说他不是犯罪,他是在做穿越不同维度空间的科学实证试验。”
难为这位警官了,居然能把和他的职业不搭界的事儿大致说了个清楚,其实我听出来了,他既不懂“维度”,更不懂“第六维空间”。
还在给院长写发言稿的事情找什么乐子。赵警官提醒我帮助警察办案是我应尽的公民义务。这桩新公差已经让我嗅到了某种可以让日子变得更加混乱不堪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