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页)
“幽灵”号突然改变了航向,驶离了小艇。我以为海狼拉森认为没有希望,打算放弃救援,不禁大吃了一惊。然后我明白过来,他是在做顶风停船的操作,便下到甲板上待命。现在帆船正顶风停住,小艇在远处与我们处于平行位置。接着船体忽然侧身溜动了一下,失去了风的阻力和压迫,同时猛然加速,调转船身斜插进疾风中。
当帆船行进到与海流成直角时,风以全力——先前我们摆脱了它的纠缠——朝我们压将过来,我不幸且无知地与它迎头相撞,它就像一堵墙挡在我的面前,瞬间灌满了我的肺,让我喘不出气来。我正被风呛噎着,“幽灵”号已在海水中颠簸着,倾斜着船身一头扎进了风眼中。我看见一个巨浪朝我头顶压了过来,急忙侧过身子,屏住呼吸,绝望地盯住它。浪头高过了“幽灵”号,正处于我抬起头的上方,一道阳光穿透了卷起的浪头,映入我眼中的是一片急骤坠落的绿色天幕,其后是一层乳白色的泡沫。
然后它便砸下来。地狱里的恶魔蹦出来了,不幸接踵而至。我被海浪砸得晕头转向,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痛,哪里又都不特别痛。抓紧物体的手被海浪打脱了,我全身淹没在海水里。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碰上了听说过的可怕事情:被卷进了波浪的谷底。我的身子随波逐流,东磕西碰,在水中翻来覆去,憋不住气时,便将那呛人的盐水吸入肺里。但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心中坚守着一个信念:我一定要将斜桅帆转回来对着风。我不怕死,但我坚信一定能挺过去。在我渐趋模糊的意识中浮现出完成海狼拉森指令的强烈愿望时,我仿佛看见了他在一片混乱中站在舵轮旁,用他的意志抗衡着暴风的肆虐,向它挑战。
我身体被海水卷起碰到一件物体上,我想应该是栏杆,我吸了一口气,又能吸到清新的空气了。我想站起身,却撞到了头,四肢落地,原来我已经被海浪恶作剧般冲进了水手舱前的圆孔里。我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从托马斯·马格里奇的身上跨了过去。他正将身体蜷成一团地哼哼着,我却没有时间去管他,我必须去把斜桅帆调整过来。
我重新回到甲板上时,呈现在眼前的仿佛是世界末日的景象:四周散布着乱七八糟的钢铁件、木料、帆布碎片,暴风正恣意地撕扯着“幽灵”号,前帆和前中帆因为在船的转向中泄了风,没有及时收下,正在被“刺啦刺啦”地撕扯成碎布条。沉重的帆底横桁被折断了,横冲直撞地敲击着从左舷到右舷的护栏。空中到处是乱飞的碎片,绷断了的帆索和支索像蛇一样“嘶嘶”有声地在空中飞舞翻转,而断裂的前帆斜桁从其间“哗啦啦”地砸了下来。
斜桁只差几英寸就砸在我的头上,却激发我更快地采取行动。或许,灾难还未到不可挽救的程度。我想起了海狼拉森的警告,他曾经预料地狱的恶魔会全部跑出来,看来一语成谶了,但他现在人在哪儿呢?我看见他在主帆帆脚索那儿忙碌着,用他强有力的臂力把主帆拽了起来,扯平了。三桅船的尾部翘起在空中,激起的一片白色浪花作了他身子的背景。这场景,包括其他的内容——大自然造成的混乱和破坏——都可能是我在短短十五秒钟内看见、听见和领悟到的事情。
我没有停下来观察小艇现在的处境,一门心思地奔向斜桅帆帆脚索。斜桅帆也开始“噼啦”有声地拍打着,处于时而半张满,时而松弛的状态,我用帆脚索调整了它的方向,加上它每次拍打时我都尽全力拽住,总算慢慢将它扳了回来。我坚信一点:我已竭尽全力,我一直拽到全部手指尖都渗出了血。而在我紧拽着的时候,飞三角帆和支索帆却被撕裂,在一阵乱响中消失了。
可是我仍拽住帆脚索不放,每拽回一把就收住一把,直到下一次的拍打让我拽回得更多,慢慢拽住就变得省劲了。此时海狼拉森已来到我的身边,我让他一个人往回拽,我去缠绕收回的索绳。
“缠紧些!”他大声喊道,“过这边来!”
我紧跟在他身后,注意到船上装备虽然受到风浪的损坏,但有的设备还堪使用。“幽灵”号停住了,它仍然可以操纵,且处于受控状态。虽然其他的帆被风破坏了,掉过头对着风的斜桅帆和拉下的主帆还可以使用,它们在汹涌的海浪中稳住了船头。
海狼拉森收拾着船上的索具,我搜寻着小艇。我发现它处在下风处的海面上,在浪尖沉浮着,距离我们不到二十英尺。海狼拉森经过精确的估算,只要我们以一定的速度漂移过去,不用费其他的心,到时用索具钩住艇的两端,就可以将它拉上船来。可这事做起来并不像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克伏特坐在小艇首部,尾部坐着乌富蒂·乌富蒂,正中间坐着凯利。帆船漂移靠近时,小艇正升至浪尖,而我们则沉在了谷底,直到我瞧见三个人几乎就在我的头顶上伸直脖子往下瞅。随后帆船向上升起,直升到浪尖;他们却沉下去,直沉到我们脚下的谷底。下一波海浪不会把“幽灵”号砸向那薄薄的“蛋壳”吗?想想都会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我们准确把握住了时机。我瞅准机会将索具钩递给了夏威夷人,同时海狼拉森也将他的递给了克伏特,两套索具转瞬之间便同时钩住了小艇,三个人巧妙地利用了艇的颠簸起伏,同时跃身落在了三桅船上。当“幽灵”号从海水中摇晃着侧出身子时,小艇已伏贴地靠在了它身旁;未等海浪回涌,我们已经将它吊起,拉上了船,将它底朝上扣在了甲板上。我注意到克伏特左手不断有血冒出,他的第三个手指不知怎地被砸得血肉模糊。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表露出痛苦的模样,只是用右手帮助我们将小艇固定在位置上。
“做好准备,将那斜桅帆转个向。说你呢,乌富蒂!”我们刚安置好小艇,海狼拉森就开始下达命令,“凯利,到后面去将主帆的帆脚索松开!你,克伏特,到前面去看看伙夫是怎么回事。范·魏登先生,你再到桅杆上去一趟,将桅杆上碍事的物件都清除掉!”
下达完命令,他便迈着独特的虎式步伐往后面的船舵走去。当我吃力地攀着前侧支索向桅杆上爬时,“幽灵”号的船头慢慢转向了下风面。这回我们跌进波谷,受到海浪冲击的时候,再也没有可被撕扯掉的帆了。在我爬到离桅顶横杆尚有一半距离时,强风将我的身子牢牢地摁在了索具上,竟不可能跌落下去了。“幽灵”号几乎笔直地竖了起来,桅杆差不多与水面平行。我不是朝下看,而是几乎直视于身体的垂直线,才望向“幽灵”号的甲板。但我看不见甲板,在应该是甲板的地方,是一片波动的浪涛,以及两根立起的桅杆,仅此而已。“幽灵”号一时间被淹没在海水里了。然后它逐渐恢复了船体的平衡,摆脱了侧面的压力,甲板像鲸的背脊一样露出了海面。
然后帆船飞速向前行驶,穿越狂风巨浪。我如一只苍蝇般趴在桅顶横杆上,搜寻着其他的小艇。过了半小时我看见了另外一只小艇,底朝天扣在海面上,乔克·霍纳、胖子路易斯和约翰逊拼命抓住它不敢松手。这一次我没有从桅杆上下来,海狼拉森成功地顶风停住船,使其没有被海浪卷走。与上次一样,帆船漂移靠近小艇,将索具固定,系着钩子的缆绳抛给那几个人,他们像猴子般敏捷地跳上了帆船。在将小艇吊上帆船时,小艇与帆船边沿相撞受了损伤,但损伤面不大,稍加修理就可以恢复原样。
“幽灵”号再次顶风改变航向,这次它被海水吞没了好几秒钟,我简直怀疑它再也冒不出海面了。就连高过船腰很多的舵楼都多次受到海浪的淹没和冲刷。在这样的时刻,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与上帝同在,一同观看着神谴所致的混沌后果。然后。舵楼就又会浮出海面,凸显出海狼拉森宽厚的双肩,只见他双手紧握住舵轮,令帆船按照他意志所定的航线前行。他就是海上之神,挑战着疯狂肆虐的风暴,抵挡着扑面而来的巨浪,勇往直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人类以如此渺小脆弱的肉体,操弄着用木料和帆布组装起来的这么个玩意儿,在如此冷酷无情的自然环境中呼吸、劳作、搏斗,这是怎样的一种奇迹啊!确实是奇迹!
就像先前的情况一样,“幽灵”号又一次从浪谷中钻了出来,在海水中露出甲板,经受住了暴风的袭击。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钟。半个小时后,当白日的余晖即将在晦暗的暮色中消失殆尽时,我又发现了第三只小艇。小艇底朝天在海面上沉浮,艇上的人踪影全无。海狼拉森重复着在此种境况下的操作:与小艇保持一定距离,绕到它的上风面,然后朝它漂移过去。但是这一次他偏离了四十英尺,小艇被抛在了帆船后面。
“是四号艇!”乌富蒂·乌富蒂叫道。在小艇浮出海水泡沫的那一刹那间,他敏锐的目光捕捉住了颠倒的艇号。
那是亨德森的船,跟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霍利约克和一个远洋水手威廉斯。他们是确定无疑地失踪了,但是小艇却留了下来。这时我已经回到甲板上,看到海狼拉森想再赌一把去收回小艇,霍纳和克伏特极力反对这么做,却毫无效果。
“我对上帝发誓,我是不会让暴风把我的小艇抢走的,哪怕它是直接从地狱里刮出来的!”他大声叫道。尽管我们四个人脑袋凑在了一起,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模糊不清,仿佛是从远方飘过来的。
“范·魏登先生!”他大声叫道,但在呼啸的风声中听上去像是耳语,“你和约翰逊和乌富蒂站在那张艏三角帆旁边,其他的人都到后面主帆帆脚索那儿去!都动起来!否则,我就张帆将你们直接送到下面世界里去!明白吗?”
他狠狠地打起舵轮,“幽灵”号调转过船头,猎手们都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去碰运气。我又再一次地被海浪吞没,为了活命紧紧抓住前桅脚下的挽绳栓不放,这时我才体会到这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我的手被海浪冲开了,我被海浪卷到了栏杆边上,掉进了海里。我不会游泳,但身子尚未沉下去又被海浪带上了船,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了我。“幽灵”号再一次浮出海面时,我才发现是约翰逊救了我一命。我看他在朝四周焦急地张望,才注意到刚才去到前面的凯利不见了踪影。
这一次,海狼拉森又错过了小艇,且不如上两次到达了预定位置。不得已,海狼拉森换了一种泊近的方法。他先让帆船右舷顺风航行,然后转过船身,返程让左舷逼风调向,靠近目标。
“漂亮!”当我和约翰逊经受住船的这番折腾所引发的海浪冲击后,他在我耳边大声赞叹道。我心里当然明白他称赞的不是海狼拉森的驾船技巧,而是“幽灵”号的卓越性能。
这时海面上已是漆黑一片,难觅小艇的踪迹。然而海狼拉森凭着他那似乎永不会出错的本能,掌控着“幽灵”号在混沌不明,令人生畏的海况中摸索前行。同时,我们的身子虽然还半泡在海水中,却已没有了坠入波谷被海浪卷走的危险。帆船准确地漂移到小艇旁,而不幸的是,小艇在被吊起到帆船上时受到了严重的损坏。
接下来便是两个小时的艰苦劳作,所有的人都参与进来,两个猎手、三个水手、海狼拉森和我本人——将艏三角帆和主帆一张张缩起来。短帆的驱动力较弱,船的航速减慢,甲板上相对就少了一些海浪的冲击,而“幽灵”号就像一个软木塞在卷浪中漂沉起伏着。
在与风暴搏斗开始时我的指尖弄破了,缩帆时痛得我泪流满面,活儿一干完我就像女人一样,累得在甲板上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与此同时,托马斯·马格里奇像一只溺水的老鼠,被人从水手舱顶部的下端给生拽了出来,他是被吓得躲在里面的。我看到他被拖到帆船后部的舱房处时,大吃了一惊。厨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空甲板。
我在舱房见到了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水手。在小炉子上烧咖啡的当口我们喝着威士忌,啃着压缩饼干。我一辈子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可口的食物,也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美味的热咖啡。“幽灵”号猛烈地摇摆着,颠簸着,就连水手们在舱房里走动手都得时不时地扶住某个固定物品。有几次我们都在“嗨,它又发癫了!”的叫喊声中跌成一团,摔倒在右舷的舱壁上,仿佛摔在地板上一样。
“都别他妈的值班了。”我们吃饱喝足以后,我听见海狼拉森说,“甲板上也无事可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伙儿早点休息,都去睡觉。
水手们都往前走,边走边固定好舷灯。两个猎手留在舱房里睡觉,因为此时去打开通往统舱的升降口滑动门并不安全。海狼拉森与我联手切除了克伏特被砸烂的手指,将伤口做了缝合处理。马格里奇先前一直在被逼着煮咖啡,上咖啡,照料着炉火,一直抱怨着说他受了内伤,现在又赌咒发誓说他折断了一根或两根肋骨。检查的结果是断了三根,但我们只能等到第二天才能处理他受的伤,主要原因是,我对治疗肋骨受伤的医学知识毫无所知,得先去查阅医学资料。
“我觉得这么做不值得,”我对海狼拉森说,“为收回一只破艇,搭上凯利一条性命。”
“可是凯利的命并不值钱。”他这样回答我,“晚安。”
经历了一天的磨难,手指尖的疼痛难耐,三只小艇的失踪,再加上“幽灵”号近乎发狂的颠簸,我想今夜我是无法成眠了。但是我的头刚一触到枕头,就合上了双眼,极度的疲倦使我沉睡了一个通宵;而与此同时,“幽灵”号无人掌控,孤独地在风暴中前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