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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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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说来奇怪,虽然船上的人都有不祥的预感,“幽灵”号上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帆船一路向北航行,然后折向朝西,最后来到日本沿海,正赶上了庞大的海豹群。它们来自浩瀚太平洋的不明地,正进行着一年一度的大迁徙。一路往北朝白令海的栖息地游去。我们追着海豹向北走,捕获着,屠杀着,把剥了皮的海豹尸体扔给鲨鱼,将毛皮用盐渍好,准备以后用来点缀城市女人白皙的肩头。

这是一场肆意的屠宰,而且完全是为了满足女人的需求,因为没有人会吃海豹肉或其油脂。经过一整天的杀戮,我看见甲板上铺满了海豹皮和海豹尸体,被动物脂肪和血浸得滑溜溜的,船身两侧的排水孔处血水如小溪般流淌,船桅、绳索和栏杆上都溅满了鲜血。人们仿佛干着屠夫的营生,**的手掌和胳膊上血迹斑斑,勉力地挥动着剖腹刀和剥皮刀,从他们杀死的可爱海上生物身上剥下皮来。

他们从小艇返回船上以后,我的任务就是登记皮的张数,监督剥皮过程和清洗甲板,恢复甲板原貌。这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工作,我的身心都感到不适,但是,对众人发号施令在某种意义上对我也有好处,它充分发挥了我身上仅有的一点点管理才能。我意识到自己正经历着某种强化训练和锻炼,那对于“娇气”的范·魏登只会有好处。

此时此刻我开始感受到的一点是:我不会是过去那个完整意义上的范·魏登了。尽管我对人类生命的希望和信念没有被海狼拉森摧毁性的批判所消灭,他却使我改变了对具体事物的看法。他为我打开了现实的世界,实际上以前我对它一无所知并极力规避。我学会了更加密切地观察生活的实际模样,承认世界上有某些事实存在,冲破心灵和观念的樊篱,给予事实存在某种具体和客观的价值。

在我们抵达海豹狩猎场后,我和海狼见面的机会比过去增加了不少。因为若是天气好,而我们又处在海豹群里,所有的人手便都下艇去捕海豹,帆船上就只留下他、我和不值一提的托马斯·马格里奇了。留在帆船上干的活也不轻松。六只小艇从帆船上放出,呈扇形展开,直到第一只向风艇和最后一只背风艇之间拉开十到二十英里的距离。它们在海上呈直线巡弋,直至黄昏或遭遇到恶劣海况才会返回到帆船上。我们的任务是驾驶“幽灵”号,跟在压阵的背风艇后的背风面。这样,所有的小艇在遇见小暴风或天气可能转坏时都可以顺风航行,回到我们身边。

仅靠两人驾驶一条像“幽灵”号这样的帆船是颇为不易的,尤其是强风来袭时,我们得把好舵,不断寻找小艇升帆,收帆。因此我的任务就是学习,尽可能快地学习。我很快就学会了掌舵,但是要我飞快地攀爬到桅顶横杆上,离开绳梯,把全身重量都挂到双臂上,再往上爬,就困难多了,可是我也很快就学会了。因为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在海狼拉森的面前证明自己:我也有在精神生活领域之外的生活能力。不但如此,我后来还发展到在桅杆顶上自由行走,在那摇摇欲坠的高度仅靠双腿站立,手执望远镜在海面上搜寻小艇的阶段,并乐在其中。

我记得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早晨,几只小艇很早就驶离了帆船,在海面上散开,越走越远了。猎手们的枪声也越来越模糊,听不见了。只有最轻微的风从两边拂来,而且在我们努力靠近最后一只背风艇时索性消失得无影无踪。六只小艇追逐着海豹往西方行驶,一只只消失在地球曲线上——这是我在桅杆顶上看见的。帆船滞留在平静的海面上几乎无法动弹,无法跟上去。海狼拉森显得很焦急。气压计的指针下降了,东边天空的状况令他难以安心,他不断警觉地观察着它的变化情况。

“要是风从那个方向刮过来,”他说,“猛然剧烈地刮过来,将我们推到小艇的上风口,水手舱和统舱恐怕就会多出铺位来了。”

到十一时,海面已平静如镜。正午时,尽管我们身处北纬的高纬度地区,天气却热得令人发昏,空气中没有一丝清凉的味道,那溽热和沉闷叫我想起一个加利福尼亚形容这种天气的老词:“地震天气”。这种怪异天象预示着一种不祥,使人不知不觉就感到会出最倒霉的事。东边的天空缓慢地布满了乌云,悬浮在我们的前方,像是地狱里黑色的锯齿山脊,有清晰可见的深涧巨壑、悬崖峭壁,还有潜伏其中的层层阴影,让人想当然地去搜寻受海水冲击的白色海浪线和轰然作响的岸边洞穴,可是帆船只是轻微地晃动着,空气中完全没有风。

“这不是好兆头,”海狼拉森说,“大自然这个老婆子要后退直立,倾全力咆哮了,驼背。哪怕我们只想收回一半数量的小艇,也会让我们忙得四脚朝天的。你最好赶紧爬上桅杆,放松那几片中帆。”

“可是,老婆子既然要发威,而我们又只有两个人……”我问道。语气里有一丝抗命的意味。

“只能这么干。我们必须利用风暴初起,还没有将帆刮掉的这段时间追上小艇。只要追上了,无论再出什么事我都不在乎了。桅杆经得起风吹,你我不想挨吹也没门,再说我们还有许多的活要干。”

天气依然保持着风暴到来前的平静。我们吃了午餐,我忧心忡忡,匆匆扒了几口了事。十八个人散落在海上,在目力所及的地球曲线之外,而东边天空那如山般的乌云正向我们头顶缓缓地压将过来。然而,海狼拉森似乎不为所动,神态自若,虽然在我俩回到甲板时我观察到他的鼻翼翕动了一下,动作极快,但可察觉。他面部表情坚定,线条粗犷有力,特别是在他的眼睛里——今天眼睛呈明亮的蓝色——有一种奇异的、闪烁的光芒,使我觉得他似乎浸**在一种冷酷意义的快感之中,因为他明白与大自然的搏斗已迫在眉睫,他即将迎来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生命的浪花将如洪水般向他兜头扑面而来,因而感到激动和兴奋。

有一次他或是无意识地,或是以为我没有看见,竟独自笑出声来,那笑声蕴含着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的嘲弄和挑战。我现在还能想见他的模样,像《天方夜谭》中的小矮人,勇敢地直面体形庞大的凶恶魔仆。他在向命运挑战,无所畏惧。

他进了厨房,“伙夫,你洗完了锅盘碗盏就到甲板上来,准备干活。”

“驼背,”他意识到我正一脸困惑地望着他,“这可比威士忌带劲,是你那欧玛尔从未见识过的,我想他终究只算活了半条命。”

此刻西方的天空阴暗了下来,太阳失去了光芒,遁形不见踪影。此时才不过午后两点钟,但我们已处在幽灵般的一片昏暗之中,那昏暗只偶尔被紫红色的亮光所穿透,海狼拉森的脸在那亮光中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在我混乱的迷思中他头上似乎罩上了一个神秘的光环。我们的船处在异样寂静的中心地带,四周孕育着即将来临的惊风骇浪的种种凶兆。闷热已经令人无法忍受,我的额头上已挂满汗珠,我能感受到它顺着鼻子流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快要热昏过去了,伸手打算去扶住栏杆。

这时,就在此时,空气起了最微幅的波动。它来自东方,犹如喃喃的耳语,又瞬间不见踪影,连下垂的帆都没有拂动,只在我脸上留下了些许的凉意。

“伙夫,”海狼拉森低声叫道。托马斯·马格里奇转过他那张畏怯的脸。“去把前帆下桁的索具解开,拉过来;风一刮起来就松开帆脚索,再拴索具。你要是弄坏了,那就是你犯的最后一个错误了,听明白了吗?”

“范·魏登先生,你时刻准备放松顶帆索具,然后跳上去展开中帆,展开的速度尽量地快——愿上帝助你一臂之力——越快越容易。至于伙夫,他动作一慢就揍他脑门子。”

他给我的口头指示没有语带威胁,甚至带有某种鼓励赞许的成分,我内心不免感到一阵愉悦。那时我们的船头对着西北方向,他的意图是风一刮起我们就趁势转换方向。

“我们要让风吹向船侧的后部。”他向我解释道,“从最后传来的枪声判断,小艇是朝略偏南的方向去的。”

他转身去了后面的舵轮,我往船的前部走,在船首三角帆下站定。又起了一阵微风,然后是第三次,船帆懒洋洋地摆动着。

“感谢上帝,风没有猛然刮起来,范·魏登先生。”伦敦佬激动地嚷道。

我确实心怀感激之情,因为此时我已学到许多航行知识,明白若是船上所有的帆都张开,骤风猛然一刮,等待我们的将是何等的灾难。风的偶尔耳语变成了阵风,船帆鼓了起来,“幽灵”号亦跟着动了起来。海狼拉森用劲往左舷打舵,我们开始放绳。现在,风已正对着船尾呼呼地吹,风力越来越强劲,我负责的前帆使劲地拍打起来。我虽然不知道别处的状况,却见到前帆和主帆随着风向的变化而鼓了起来。三桅船突然间倾斜着冲了出去。我手忙脚乱地操作着船首的斜桅帆、三角帆和桅杆支索三角帆,等到我完成这部分工作,“幽灵”号已在朝西南方向疾驶。风在它的侧后部刮着,全部风帆都向右侧转了过来。虽然我累得心跳像杵锤敲打般怦怦作响,却没敢停下来喘口气,径直攀上了中帆,趁风力还不算太大将它们收起卷好,然后来到后甲板待命。

海狼拉森点头表示赞许,将舵轮交到我手里。风力在逐步增强,海浪愈发高了。我掌了一个小时的舵,感到一刻比一刻难以驾驭,我没有掌握在此种速度下斜向行进的经验。

“现在你可以带上望远镜,爬上桅杆去搜寻小艇了。刚才我们的时速至少是十节,马上就会到十二、三节了。这老婆子挺能跑的。”

我只爬到前桅顶的横桁上,离甲板约七十英尺。当我在苍茫的海面上仔细搜寻时,心中明白,要想救起我们的船员,行动一定要迅速。实际上,在我注视着我们正航行其间的波涛汹涌的海面时,我怀疑是否还有小艇漂浮在水面,那种脆弱的小船根本承受不了这种大风大浪。

因为船顺风而行的原因,我并没有感受到风的全部威力。但是,从身在的高处往下看,却有一种置身于船外的错觉。我看见翻腾的浪花衬托出它清晰的轮廓,看见它凭着生存的本能奋勇前行。“幽灵”号有时会腾空而起,落水时激起浪花一片;有时会潜沉下行,右舷的栏杆没入水中,甲板和舱口与翻腾的海水融为一体。此时,随着船体的颠簸前行,我的身体就会在空中来回晃**,觉得自己仿佛挂在一个倒立的钟摆上面,其摆动幅度最大时竟然可以达到七十英尺以上。有一次这种大幅度摇摆彻底吓坏了我,我手脚并用地搂住了桅杆,浑身无力,全身颤抖,再也无法搜索海面上的小艇或其他任何物体,眼皮子底下只有翻腾咆哮意欲要吞没“幽灵”号的惊涛骇浪。

但是一想到还在海浪中挣扎求生的船员,我便镇定下来,尽快找着他们使我忘掉了恐惧。一个小时过去了,除了海水和翻滚的白浪,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在此时,一缕阳光刺穿乌云投射在海面上,将海面涂染成愠怒般的银白色。我发现在这片银白色中有一个小黑点向上跳跃了一下,又被吞没了。我耐心地等待着,在帆船的左舷外两三个方位那个小黑点又在刺眼的阳光下跳跃了一下。我没有大声喊叫,只是挥动手臂,向海狼拉森发出信号。他改变了航向,在那个黑点再次出现在船的正前方时,我发出了肯定的信号。

黑点越变越大,我第一次充分体会到了帆船现在航行的速度。海狼拉森朝我打着手势,要我下来。我下到舵轮旁,站在他面前,他向我发出了顶风停船的种种指示。

“要做好地狱恶魔全蹦出来的打算,”他警告我,“可是没什么可害怕的。你只需干好你的活。让伙夫站到前桅帆角索旁边去。”

我努力朝船首走去,但是不知道选择哪一边更容易些,因为上风舷栏杆和下风舷栏杆一样,都不断被海水淹没。在向托马斯·马格里奇交待完他的任务后,我在前索具上攀爬了几英尺。那小艇现在离帆船的距离很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艇首正对着风向和海流,被抛到海里充作浮锚使用的桅杆和帆拖住。三个人正朝艇外舀水,山峰般的浪头一涌起来就将他们淹没了,我只好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只怕他们再也冒不出来了。有时猛然间,小艇又跃出白沫四溅的浪来,艇头朝上,露出整个黑黢黢水淋淋的艇底,仿佛在海面上竖立起来;在我瞥见三人发疯似地朝外舀水的瞬间,小艇又倒栽下来,落入张着大口的海浪谷底,艇首朝下没入海水中,艇身和艇尾全部冒出海面——艇尾几乎笔直地翘立在艇首上方。小艇的每一次重新现身都堪称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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