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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节(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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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酒分为九盏,每盏三巡:御酒、宰臣酒、百官酒,共计二十七巡。每一巡行酒时,都有文艺表演,而且各不相同,其中包括独奏、合奏、独舞、群舞、艳段、滑稽、傀儡、摔跤、杂技等等。而杂技中又有口技、爬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擎戴、踢磐瓶、翻筋斗之类。但因为是寿宴,不演出装扮虎狮、舞弄大旗、装神弄鬼、狼牙喷火之类的节目。每段表演过后,艺人例有赏赐,例如弹玉琵琶者赐五两五匹,打玉方响者赐三两三匹。最惊艳的是一种称为“一弦嵇琴格”的表演。嵇琴是一种拨弦乐器,从奚部(源出于鲜卑的北方少数民族)传入,因此也称为奚琴。宋神宗熙宁年间的一次宫廷宴会上,教坊艺人徐衍演奏嵇琴,忽然断了一根弦,“衍更不易弦,只用一弦终其曲,自此始为一弦嵇琴格”。从一次演出的故障中得到灵感,渐而发展为一种独特的演奏技法,这种艺不惊人死不休的追求精神着实令人感佩。所谓艺术的至境,往往就是在这种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境中一点一点地开拓出来的。

二十七巡酒敬下来,也把老太太折腾得可以了。于是在舒缓的《三台》舞曲中,皇太后起身离座,内臣卷帘,群臣向内跪拜谢恩,寿宴结束。有臣子回家后,仍然被幸福感滋润着,心潮起伏,难以淡定,便写诗以记其盛,其中最后一句为“留得天香袖上存”。不知此公袖子上遗留的“天香”究竟是菜汤油渍还是别的什么。

有的人就是这样,几杯酒下肚,骨头就轻了。

心潮起伏的不光是骨头轻的臣子,也包括皇太后。寿宴上的荣耀给了她巨大的心理冲击,这时候,一个老人——特别是一个历经劫难的老人——往往会抚今追昔,细细地怀想以往的岁月,那些人,那些事……

饮水思源,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件事。

先说这个人。当年韦氏在苏颂府中当侍婢时,因**“遗溺不已”被苏颂放弃,便去东京投奔姐姐,在姐姐的道观中吃闲饭。当尼姑的姐姐认识一个宫内的小武官,为内殿崇班。这个叫李从约的小武官虽然职位不高,却和宫中的内侍有些交往,通过他的引荐,韦氏当上了宫女。不久又恰逢宋哲宗选二十名处女分赐诸王,韦氏又进入了端王府——我们知道,这个端王就是后来的宋徽宗赵佶。

如果没有李从约的引荐,她怎么会有今天呢?当初那个在宫门口狐假虎威的小武官没有想到,他引荐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啊。

人们常说受人点水之恩,当报涌泉,但那也是要有条件的,条件就是你要有“泉”可“涌”。韦氏现在当然有这个条件。

韦氏大概在寿宴上触景生情,想到了那个曾帮助过自己的小人物,而且当即——或者当晚——就对儿子说了。因此只过了一天,十月二十七日,诏书就下来了:

故内殿崇班李从约特赠武翼大夫,故妻永嘉县君刘氏追封安人。

李从约夫妇都已亡故,可惜;而且从并未荫封其他李姓人员来看,他们也没有后人,太可惜。

李从约这个恩人是实实在在的。韦氏另外想到的一件事就有点虚无缥缈了。

这是一个梦,而且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梦,说靖康年间赵构出使金营时,韦氏梦见北极真君的四大元帅随从护卫,因此他儿子才毫发未损,后来还因时成事,坐上了龙廷。

当初赵构出使金营时,处境极其凶险,作为母亲的韦氏因担忧儿子的安危而夜不能寐,做这样的梦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现在把这个梦拿出来说事,除去有报恩的心愿,也是以神的名义证明他儿子是真命天子,因此有上苍护佑。

韦氏不可能让儿子敕封北极真君的四大元帅,因为儿子没有这个权力。她用沉香木雕刻了四尊神像供奉于慈宁殿,以示夙夜不忘。据周密《癸辛杂识》记载,南宋灭亡后,这几尊神像被元僧杨琏真伽所得,从那被百年香火熏得油黑发亮的木质中,他发现了神像的世俗价值。这个身为宗教局长(江南释教总统)的西域和尚看来并不相信鬼神,他竟然把神像大卸八块,又零刀碎剐,用那些名贵的沉香木制成了香饼和笠珠,供自己受用。

再过两天就是小雪,西北风一刮,天气说冷就冷起来了。江南的冷比北方更难受,就如同江南的热比北方更难受一样。官家给皇太后置备的冬衣早就送过来了,其中大多质地是皮毛的。这些用茶叶从大金国交换来的皮毛当然都是上等好货,不仅品相极佳,而且手摸上去的感觉,就像那下面还有生命的脉动似的。贴身宫女一件一件给老太太试穿,顺便介绍各自的特性,根据冬季气候,皮毛衣服的穿戴顺序是:先白貂皮,再松鼠皮,再狐狸皮,最后是紫貂皮。如果这些“皮”都还活着,差不多可以筹建一座小型野生动物园了。

这些衣服韦氏从来没有穿过,别说在金国,当年东京的韦贤妃也没有穿过。但她是见过的,那是在郑贵妃手下当婢女的时候。郑贵妃有一件细软叠缎貂皮裘,并不大穿的,因为宫里有火炉,只有出门的时候才罩在外面。她还听郑贵妃夸过那衣服的好处,说不管走到哪里,就像偎着阳春的小太阳似的。以韦氏当时的身份,她当然不会把那“阳春的小太阳”和自己联系在一起,那种念头太奢侈了。现在想想,与眼前这些从初冬到严冬一个序列的皮毛衣服相比,郑贵妃那一件貂皮裘算什么呢?实在不算什么。

但官家也叮嘱过,江南的天气终究不像北方,有时甚至一个冬天也用不着皮毛上身的。不过也好,毕竟那些皮毛原先都是血肉之躯,有股野性的燥气,穿得久了,人容易上火。

面对着那些价比黄金的北国皮毛序列,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她甚至有些冷淡。这倒不是因为怕上火,而是因为她现在是有信仰的人了——她信佛。虽然她也想体验一下郑贵妃所说的那种“像偎着阳春的小太阳”的感觉,但一想到那些血淋淋的被屠戮的生灵,老太太就不由得在心底念叨“阿弥陀佛”。

她说人是土物,还是穿戴土地上出产的棉麻丝绸的好。于是让宫女把那些衣服全部收拾装箱,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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