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之曰性以名其功能之蕴藏焉论公性(第1页)
一、“名之曰性,以名其功能之蕴藏焉”——论“公性”
方以智说:“有情无情,莫不由焉,名之曰道;由与由者,求其主而不得。名之曰天命,以名其生机之流注焉。名之曰性,以名其功能之蕴藏焉。”[2]此言本《中庸》“天命之谓性”来说性之名与实:大道浩浩,何处非命?天道“流注”于个体,始有性之名。此名偏言超越之体,即方以智所言“主”,非合神与气,张载曰:“天所性者通极于道,气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所命者通极于性,遇之吉凶不足以戕之。”[3]纯粹、完满的道德人性只能根植于道,非杂于气,偶然之物不能“蔽之”、“戕之”。“生机”是性之实,此侔于天道“生生之德”。儒家言性,就是为了建立道德价值之源,而不是泛言宇宙生成。所以,言性旨在立体,著其“功能之蕴藏”之实与用。这种源于天命、具有“生机”之性,乃是超越的普遍之性,人人具足。对方以智而言,心性本为一体,心即是性,性即是心,但性更突显了本心的创生之能,心则强调道德主体的主宰性。
(一)性是神、是虚、是仁
方以智说:“人物灵蠢各殊,是曰独性,而公性则一也。”[4]“公性则一”之“一”相对于同语中“各殊”而言,即同一无别义;若就妙道“生机之流注”而言,此“一”就是“於穆不已”之天道,即“生生之本”。性与天道为一,二者同质而异名。既异名,则有不同处。天道偏重于宇宙论地说“於穆不已”之体的流行、化生;性则主体地言圣德之仁与神。二者一也,如周敦颐曰:“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5]其中“大顺大化”言天道与圣性之作用,“不见其迹”形容其寂与虚。至寂而化物,物生而复于寂,其妙之谓神。以实践主体人而言,性之“生”义,就是道德的创造性。先看性之“神”义,方以智说:
言性所自而曰天命之谓性,究何谓耶?曰:孟子注之矣。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不可知之谓神,言天命则无所容其怨尤矣。子所以孝,臣所以忠也,此圣人之一其致也,言天命则无不可容其怨尤矣。智无所用其谋,勇无所施其力也,此圣人之密以省也。或曰不可知则委之乎?曰:尽其可知者,而不可知者自致也。圣人就可知之物,而神明其不可知之理。即以日用可知之学,而藏其不可知之天。俯仰远近,范围三五,仁智百姓,曲成不遗。岂曰荒委混逞,而不尽继善、官天之职哉?一丝尚疑,请自剥复而研极之。[6]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出自《孟子·万章上》,方以智称孟子以此注《中庸》“天命之谓性”,实则他自己引孟子语注之。他这样做,无非欲揭天命之性的不可测、不可知之神性。此神无迹,圣人即“日用可知之学”(或“质测”)而藏其“不可知之天”(“通几”),“圣人就可知之物,而神明其不可知之理”,而“百姓日用而不知”。圣人知天、性为一,故能“官天之职”而起道德创生之大用,此即圣人“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易·系辞上》)。圣人的道德行为皆性体所出、神体所发、天命所至。知此,则“言天命则无所容其怨尤矣,子所以孝,臣所以忠也”。孝与忠等道德义务皆性之必然,此乃识天、性为一的率性境界。
方以智多以动静无常之“中”或“时中”来揭“公性”之神性,他说:
中也者,非动非静,常动常静,不可思议之极致也。首云天命之谓性,未发故属天,不属人。其曰性者中也,不妨随时发而率性之道,修道之教。末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至者中也,而不妨随时发为三德、五道、九经。此中三教至理,无不贯彻。[7]
以上综合《论语》、《中庸》、《周易》而论“於穆不已”之道体、中体、性体。《中庸》载孔子赞性之德云:“《诗》曰‘德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其中,“德如毛”言德之精微。伦,迹也。上者,绝对义。载者,存也。仁性精微如毛,然毛犹有伦迹,无可比也。性体直是“无声无臭”之至寂。然无形而实存,动则无息化物,发则率性之道,不可思议之极。“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此即道德仁性之神用,岂同佛家“涅槃如幻”之说、老子“道法自然”之论。方以智欲冶三教于一炉,自谓“此中三教至理”,未足为定论。
性无定体,是“无体”之神,方以智说:“虚无不塞,实无不充者,气也,而神贯之。神用无体,风之济虚也。孰为之耶?故邈其生成无体之体曰性,此不可睹闻者也。”[8]“无体之体曰性”只是说性无定体,使有定体则有定相,落于物也。这种“无体之体”之神用,就是“非动非静,常动常静,不可思议之极致”,套用周濂溪的话来说,乃是“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9]。“非动非静”只是遮动相与静相,动相、静相是言有限物,即濂溪所谓“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超越的性体之神用只是“非动非静”,而不可以动相、静相言。“常动常静”是谓性之神性,亦可以动静来体悟,只是不能以“动而无静,静而无动”来理会,即所谓“敛摄可以言静,而不可谓为寂然之体”[10]。性体这种即动即静的动静如如的无“定体”状,方以智谓其为“不可思议之极致”,相对于常知常见者而言,性体之神乃是“不可睹闻”者,是无限的存在。惟其无限,方可成为万物(包括价值)之源,成为道德主体契合的目标。早在先秦,庄子就指出:“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庄子·达生》)如果天道(或性)落为可见之物,何足以成为万物之本、价值之源。
需要说明的是:方以智所言“虚无不塞,实无不充者,气也,而神贯之”之神,不同于鬼神之神[11]。早年的《物理小识》中,有很多神秘之说,方以智以“孔子言幽明之故、鬼神之情状”为证,说明“非曰无鬼神也”[12]。此鬼神虽无形迹,但仍属于气,故有聚有散。祭祖祭鬼神,重在崇始报本,其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在诚敬之心,故孔子曰“祭神如神在”。
除了“神”,性亦为“虚”,“神”与“虚”往往对显、对诠。上文“非动非静,常动常静”之神用,即表诠了性体之虚灵义,即性体非一“枯寂”的“定体”。除此之外,方以智亦多处实言性体之虚,如其曰:“心兼形、神,性则虚而遍满矣。”[13]这里立“虚”所言之“性”,同样是公性,此公性乃涵盖人物而言,具有严格的普遍性。方以智谓公性自天道“流注”于个体始有,其语亦有些滞碍,因为公性就是天道,人性与天道本来就是一体,何来“流注”;公性即是我之性,亦为万物之性,其超越性与普遍性须赖“神”与“虚”得以证立。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孟子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孟子·万章上》)孔孟所言者既是天道,又是人性,“天何言”、“天不言”与上文所引“无声无臭”皆形容性体无迹而虚寂也。“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和“行与事”,皆为有形之器,公性至虚,然于焉可证、可示。方以智以为“性则虚而遍满”,其承接孔孟之道而无罅。
在方以智看来,“人以虚为性命”犹“鱼以水为性命”,他说:
人之于虚,犹鱼之于水也。鱼以水为性命而鱼不知,人以虚为性命而人不知也。忘其性命为虚,而凭其用性命者为实。[14]
此处“虚”即为无实相之天道与公性。正是虚、神,而不是某一具体的实相,才能说性为“遍满”。这种“遍满”性,只是“塞”,如他说:“性之塞两间也,理之塞两间也,本泯而左右逢源者也。”[15]“泯”即泯却人我、人物之别,所现皆是公性之虚塞与神化。人以虚为性命而人不知,知与不知并不碍道德公性之在。
性是神,亦是虚,故性不是干枯的死体,亦不是抽象的死理,而是即寂即感、寂感如如之体。性所以名为神、号为虚,亦因其“功能之蕴藏焉”。反之亦可,正是生化之能,所以为神虚,他说:
且论性而必索之于未形未气之先,则必失之于已形已气之后,是偏认寂寞者为性也。或曰:推极于先,性体始见耳。曰:悟性者,物即是性,何妨见于有物之后?虽有物,未始有物也。迷性者,性即成物,何能穷于无物之先?……夫此一气,非生于空也,乃从无始劫来,生生不息,阖辟不穷者也。学人于此达其生生之本,则三界万法,实非他物,今古可以一贯,有无可以不二矣。[16]
若必索性于“未形未气之先”,则是偏于性之“寂”,而失其“感而遂通”。此“感”非张横渠所言“有知有识,物交之客感尔”之“感”,而是“感几而通寂”[17]之神感神应,即超越之体感。“或曰:推极于先,性体始见耳”,实指聂双江求未发之寂体而论,双江首发此论,罗念庵从而和之。此处“偏认寂寞者为性”亦或指佛之“涅槃寂静”。佛氏以寂静言法性,不达生生之本。须知天道神化、即寂即感、生生不息、阖辟不穷。真悟性者,物即是性、波即是水,离物无性、离水无波。“迷性者,性即成物”,执迷不得,执则流于一物。性之生生不息,由“仁”之“震雷一发”托出,他说:
克己者,如果实堕地,震雷一发,孚甲迸裂,千枝万叶敷荣而出,复还旧观矣。[18]
贯核仁根干花实者,生理在生气中,犹不性耶?[19]
仁之在核,即“未形未气之先”的先天之性,此时仁性仍是即寂即感,只是偏于寂。及“果实堕地,震雷一发”,仁性遂感而神通,“千枝万叶敷荣而出”,此时亦为即寂即感,“感几而通寂”,只是偏于感。勉强分而言之,可说至寂之虚即是感之体,神感善应即是寂之用。此即寂即感之神就是能起宇宙论创造或道德创造的性体。道德实践地说,性体(仁)之由寂通感,就是性体“不容己”的道德之创造,他说:
果甲之坼,蕉竹之长,风霆流形矣。泰岱可拔,虚空立碎,若决河海矣。月命潮汐,斗命星次,参赞指掌矣。故曰:万物皆备于我。[20]
这是发挥《孟子·尽心上》“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一语,朱子答弟子就此语问“其未有所闻见时,气象如何”时说:“湛然而已。其理充塞具备,一有所触,便沛然而不可御。”[21]“沛然而不可御”乃“湛然”体之用;依此言,“泰岱可拔,虚空立碎,若决河海”即性体(仁)之神感神应。圣人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此神体之寂感就是《易·系辞上》所言“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天道之神与虚言性,不是泛泛地谈宇宙生化,而是为了建立道德创造之源,并以性的道德创造来证实天道之神化。
(二)“公性则一”
下面再谈谈“公性”无殊、无别义。“公性”,顾名思义,即有公共不偏的意思。“公性”虽然是方以智首立,然以为“性”是“公”的意思,却早有这种说法。如张载说:“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22]朱熹注曰:“所谓性者,人物之所同得;非惟己有是,而人亦有是;非惟人有是,而物亦有是。”[23]程颢以天道流行、各正性命来说告子之“生之谓性”,此“性”亦当为万物共有之性。方以智是如何相对“独性”之“各殊”来说“公性则一”的呢?他说:
言性者,以周乎水火草木也;必言心者,贵人也。人能弘道者心,言性以表心,言心以表人也。心兼形、神,性则虚而遍满矣。通言之,则遍满者性,即遍满者心,未有天地,先有此心;邈邈言之,则可曰太极,可曰太一,可曰太无,可曰妙有,可曰虚满,可曰实父,可曰时中,可曰环中,可曰神气,可曰氤氲,可曰混成,可曰玄同。以其无所不禀,则谓之为命;以其无所不生,则谓之为心;以其无所不主,则谓之为天。[24]
这段话既说性,又说心,皆为“於穆不已”之天道、环中。他以“周乎水火草木”言“性”(公性),即是说水火草木(万物)与人一样皆备“天命之性”,无存例外者。方以智以为“必言心者,贵人也”,避免人在“公性则一”中与物混同。“言心以贵人”即是以遮诠的方式说明了公性之遍在于人物,万物虽然与人一样禀承公性,但却缺少“心”。此“心”自然是道德本心,即王阳明的“良知”,而不是方以智所言“肉团心”。“周乎水火草木”之“周”就是张载谓“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无不在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物而非仁也”[25]之“无不在”与“无一物而非仁”。上述“人能弘道者心,言性以表心”一语不知是何意?按人心弘道来说,应该是以心著道,而不应该是“言性以表心”。也许方以智在这里是从文字学意义上将“性”作为“生”义来用,如此,则“言性以表心”只是在说本心的创造性。
“以其无所不禀,则谓之为命;以其无所不生,则谓之为心;以其无所不主,则谓之为天。”此句说明了天道、心性,同为一体。性体(“公性”)亦如天道为“生之所本”,不仅具有普遍性,亦有永恒性。他说:
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性体也。[26]
因为天地人物之公心,而呼之为心;因其生之所本,呼之为性。[27]
公性则无始之性,独性则水火草木与人物各得之性也。……所以为独性者,无始以前之公性也。[28]
上述数语由仁心片片说出来,荀杨、墨子岂能做到。首句是说“性体”乃一非时空性的无限者,次说此“性体”是“生之所本”,惟其无限,方可谓生之本。第二句中“公性则无始之性”,说得太过。执着此语,其修养工夫必然同于聂双江“只致养这个纯一未发的本体”[29],这显然与方以智“打通内外”的工夫论不相契。前文提及方以智论“太极不落有无”和“中天即在先后天中”,有堕于无、滞于有的倾向。尽管他强调“不如此形画,则不落有无之一贯圆中,终不昭豁”,但此处“公性则无始之性”之说,显然仍深受“∴”图的影响,难免出现有无、寂感之分。在“举一明三”的思想体系中,“公性则无始之性”之“公性”只能是与“有”相对的下一点之“无”,如同核仁(未发),除此之外,另有一个“不落有无”的公性,如同“全树全仁”之仁(已发)。单就形式讲,这种思维方式与天台宗“三谛圆融”很相似(最后一章细述),但天台宗的“无相”并没有仁之生义;综观之,其论更似聂双江。但是,从工夫上看,方以智却反对双江“动处无功”和“工夫只是主静”[30]的主张。例如,聂双江说:
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出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应变化所从出之知,而即感应变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处,而遗其悬象著明之大也。……夫本原之地,要不外乎不睹不闻之寂体也。不睹不闻之寂体,若因感应变化而后有,即感应变化而致之,是也。实则所以主宰乎感应变化,而感应变化乃吾寂体之标末耳。[31]
同样的比喻,聂双江只强调工夫在“培根”,涵养这个“不睹不闻之寂体”,反对“即感应变化而致之”。方以智正相反,他强调“即器求道”,主张“培根也,护干也,除虫也,收实也,条理灌输,日用不离也”之工夫。其实,在方以智看来,类似“无始以前之公性”、“无”或“无极”等,只是“下二点”之一,用以突显“不落有无”之公性的超越性与绝对性。离器求道与弃道逐物,都是方以智所反对者。王龙溪言:“若良知之前别求未发,即是二乘沉空之学;良知之外别求已发,即是世儒依识之学。”[32]方以智则分别称这种“沉空之学”与“依识之学”为“影事”与“营营逐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