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3页)
著作权问题在巴赫金研究中绝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关系到怎样解读巴赫金思想的大问题。笔者那时就认为,在巴赫金和他的同道者们之间,无疑存在着一种深刻的“对话”关系——巴赫金思想的核心是“对话”,其产生方式也是“对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所说的“巴赫金思想”,在多数语境下,确切的说法,应是“巴赫金小组的思想”。因此,在我们笔下重复出现的“巴赫金”,在多数情况下,应当理解为不是一个表人的“专有名词”,而是一个表人的集合名词——是“巴赫金小组”的代名词。不但如此,不仅巴赫金与其小组成员间的关系是一种对话关系,而且,巴赫金与其同时代人之间的关系,同样也是一种实质上的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更具有本质特征,更深沉,但其存在是无可置疑的。笔者的第一篇英文论文“Dialogue:RussianFormalismandBakhtinCircle”[11]就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写成的。其后,笔者还写过一篇较长的论文,对著作权问题在国外的研究现状向国内作了介绍。[12]
笔者认为,尽管这个问题是一个暂时“无解”的问题,但梳理巴赫金与其小组、与其同时代人在思想上的联系,确是我们的研究迫切需要解决的大问题。
六
记得当年我把拙作《陌生化诗学——俄国形式主义研究》稿子提交给一位编辑时,她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的专著能否在未来10年内不被别人超越?换句话说,也就是你的专著能否在学术界领先未来的10年?
10年,差不多就是一代人的距离了。10年足以让一个青年变为老年。那时的我真不好意思说自己如何如何,记得当时是含糊过去了。屈指算来,那事到今天也有10多年了。当年那位老编辑怕是早已不再返聘了;当年那位组稿人倒是还在,但人也似乎早已退隐林下,虽系文坛人不问文坛事了。近来,发现在陈建华主编的《中国俄苏文学研究史论》[13]中,称我的那本拙著和其他一些专著,“标志着我国俄国形式主义研究开始走向成熟”,而我的专著“最值得重视,这是我国第一部以俄国形式主义为选题的博士论文”,标志着我国对于俄国形式主义研究的“新阶段”[14],云云。白云苍狗,往事如烟,10年不是很短,事物在变,人也在变。今天的我已然不是昨天之我了:今我对昨我,能不令人感叹欷歔吗?
今天,重新阅读当年写下的文字,我只能抚摸着当年留下的脚印而叹息岁月之易逝,人事之凋零。10年标志的不仅是距离,而且更多的是速度。我们愿意与否都坐在一辆时代的快车上,它以一日千里、一瞬万里的速度疾驰,把叹惋的目光丢在脑后。但10年也标志着距离,它把我们远远地抛在了千里之外,让我们无从寻觅当年的始发地和出发点。10年不仅让我们难以找回往日的“旧船票”,而且,甚至都找不回了自己: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蝇营。时移世易,人非昨日。10年多来,国际学术界的前沿和热点也在时时变动中。在书海巡航的漫漫长日里,一个朦胧的问题渐渐浮上我的脑际:那就是如何看待巴赫金在20世纪中叶的“走红”?如何看待巴赫金与俄罗斯思想文化传统的关系?巴赫金与俄国形式主义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巴赫金究竟是不是一个形式主义者或泛形式主义者呢?
事实上,在国内学术界,人们往往会不自觉地把巴赫金与俄国形式主义混为一谈,这种印象也许来源于在国内一度曾引起轰动,并且直至今天都是一本学术畅销书的卡特林娜·克拉克(KaterinaClark)和迈克尔·霍奎斯特(MichaelHolquist)合著的《米哈伊尔·巴赫金》评传。我的那本书最初在出版社时,编辑们便想当然把我的书和另一本关于巴赫金的研究专著合为一本——大概在他们看来,俄国形式主义和巴赫金原本就是一回事儿吧?否则诸如此类的误会为什么会层出不穷呢?
大约也是在20世纪50年代,那时的阿赫玛托娃(Анна,АндреевнаАхматова)如地下工作者一般不仅活动受限制,而且连思想也受到禁锢。在一次私下谈话中,她和丘科芙斯卡娅聊起了当时正名震天下的巴赫金的一本关于“狂欢化”的书。阿赫玛托娃对人们这种“跟风”现象很不以为然,她说巴赫金的思想在“白银时代”(Серебряныйвек)太寻常了。还说关于狂欢化,关于狄奥尼索斯,她早在维亚·伊万诺夫那儿就听说过——后者有一篇博士学位论文就是讨论狄奥尼索斯现象的。
如今的巴赫金业已成为国际学术界的重大现象。仅就笔者所搜集到的资料而言,国际上在俄罗斯以外出版的有关巴赫金的专著和论文数量,一直远远高于俄罗斯国内。更有甚者的是,似乎俄罗斯学术界非但并未在巴赫金研究领域处于领先地位,相反,倒是俄罗斯人跟在英美人后面亦步亦趋、步步紧跟。这可真是学术界的咄咄怪事!然而,仔细想想,倒也不怪:经济强大文化也跟着能成为强势文化,经济弱小文化界也就很难听到你的声音。
阿赫玛托娃的话在我心中萦绕了10多年:它给我的一个重大启示,就是巴赫金思想与俄罗斯“白银时代”思想文化有着密切联系,巴赫金绝非孤高傲世的一座孤零零的高山——这样的高山也不可能产生——在他周围和旁边,必然有着群峰耸立,万壑奔流,云蒸霞蔚,无限风光。今人眼里这座高山何等巍峨险峻,但历史地看,它不过是历史的造山运动的产物,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历史的产物。把他放在历史文化的语境下,你会发现他最终属于他们,而不是一个历史和文化的特例。
带着这种眼光观看20世纪俄罗斯文化史,便会感到许多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正是“白银时代”这眼泉水,滋养了后来的许多流派,其中也包括奥波亚兹(俄国形式主义),而后是巴赫金,而后是洛特曼,再而后是米哈伊尔·纳乌莫维奇·爱泼斯坦(М。Н。Эпштейн)……这是一条有待发掘的思想流脉。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有待于实证:思想、构思是最容易产生的——一个人一晚上失眠该会产生多少本书的精彩构思呀!——但要把精妙的构思付诸纸面,变成书本,却需要多么繁重的劳动呀!一个人产生一种“妙想”可能只需要一秒钟,而实现这一妙想,把它变成实物——书本、绘画、音乐——却需要一生的时间!
谓予不信,谨以此书为证!
[1]VictorErliFormalism:HistoryDoe,Fourthedition,TheHague,Paris,NewYork:MoutonPublisher,1980,p。231。
[2]Дж。Кертис:БорисЭйхенбаум:егосемья,странаирусскаялитература,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йпроект,2004,С。19。
[3]Дж。Кертис:БорисЭйхенбаум:егосемья,странаирусскаялитература,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йпроект,2004,С。205。
[4]张冰:《陌生化诗学——俄国形式主义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5]ВикторШкловский:Ходконя。Сборникстатей,Москва,Берлин:КнигоиздательствоГеликон,1923,С。25。
[6]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280页。
[7]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84页。
[8]孔庆东:《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温柔的嘹亮》,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第3~4页。
[9]参见《艺术与生活的双重变奏——“拉伯雷和他的世界”读后》,《读书》1991年第8期。
[10]〔苏〕巴赫金著,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忠宪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11]载《语言·教学·文学·文化论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
[12]张冰:《国外巴赫金研究现状一瞥》,《文艺理论与批评》1999年第4期。
[13]陈建华主编:《中国俄苏文学研究史论》第2卷,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14]陈建华主编:《中国俄苏文学研究史论》第2卷,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第222~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