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02(第5页)
“这是怎么回事,夏尔?放开我!”
“高萨从伦敦回到巴黎后,你把他送上了断头台。他从伦敦给我们带来了一些东西。”
“哦是吗?”安托万一筹莫展地摆动他的两只胳臂。
“是的,安托万,是的。”
“夏尔,这还有完没完?你是怎么设想这件事的?你在这里永远不会活着出去。你放开我!”安托万忽然陷入恐慌之中,企图重新脱身。
夏尔把椅子翻过来,使劲朝他砸去。就像是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夏尔对他连续出击,仿佛想要替每一个惨遭处决的人报仇雪恨。宛如一匹马,在马厩里待了太久,而现在马蹄终于出击,夏尔连连击中安托万。即便安托万血流如注地躺在地上,疼得像一只蠕虫那样缩作一团,夏尔依然不依不饶地对他猛踢一通。直至安托万不再动弹,夏尔才在这位最高公诉人的椅子上坐下来。他的脚搁在安托万的脖子上。
“你们公布了一项禁止拥有黄金的法律,好让你们毫无价值的纸币继续消灭整个国家。如果有谁不上缴他的黄金,再换取毫无价值的有价证券,那么他将被关进铁窗六年。可是在高萨从伦敦瓦尔特·博伊德那里获得的文件里,你和你的整个家族拥有的黄金高居榜首。你们违反自己制定的法律,将价值数百万之巨的黄金藏匿国外。那么你应该按照你自己制定的法律被判刑然后被处死。”
“你这么做是不会成功的。”安托万轻声道。他想站起来,可夏尔把他往下压。安托万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头上的巨人看,“你疯了吗?你这样会死在断头台上!”
夏尔抓住安托万,把他提起来,又将他推到桌子边上,拳头往他的脸上砸去,然后拉住他的一条腿毫不留情地猛击。安托万流着血爬到桌子底下。夏尔重新把他拉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安托万风驰电掣般地抓住桌上的闹钟,对着房门扔过去。几乎与此同时,门被撞开了,四名卫兵进入办公室。
“把他抓起来!”安托万命令道。
卫兵把两人团团围住。
“你们应该把他抓起来,我说过。他应该今天上断头台。”
一个卫兵抓住安托万的手臂,另一个给他戴上手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托万叫嚷道,试图挣脱开。
“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富吉埃公民。您被逮捕了,因为您非法拥有黄金,还把黄金带到了敌国。您破坏了革命,和敌人狼狈为奸。”
“那我们断头台上见了,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我很好奇,你的血会是怎样的颜色。”夏尔说。
“上帝讨厌你们所有的人!”安托万嚷道,卫兵们随即将他带离办公室。
亨利和助手们乘坐马车抵达行刑现场时,夏尔已经站在断头台的台阶旁。他们只有一名囚犯。他应该是恐怖统治行将结束时被送上断头台的最后一批人中的一个。整个广场上人山人海,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看客。
“富吉埃!”有人声嘶力竭地吼道。富吉埃转过身来。托比亚斯·施密特为自己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路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台阶,直挺挺地摔倒在富吉埃面前。他已经酩酊大醉。“你说说看是否喜欢断头台。或许你还可以提出合理化建议。销子、尖轨和导槽应该用铁制品,而不是用木头,是不是?”
富吉埃避开施密特,独自爬上断头台。菲尔曼和巴雷不让施密特跟在他后面。夏尔站在断头台后面,位居两根垂直的柱子之间。当人们将富吉埃固定在滑板上然后将滑板恢复成水平位置时,富吉埃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将永远定格在夏尔身上。
鲜血在厚木板上溢出来了。幸好没溅到夏尔身上。他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
富吉埃之死促使夏尔重新拿出日记。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记录。之后他就永远沉默了。他太虚弱了,无法再拿起笔来。经他之手死的人太多了,被他送上断头台的人足有三千人。他在日记里的最后几句话如此写道:“没有诅咒。永远没有诅咒。唯有一种诅咒你可以相信。可我已经不再相信了:一个人可以自由地做出自己的决定。”
夏尔-亨利·桑松再也不去断头台了。他常常坐在河畔,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水发呆。他在想某一个牺牲者是否有可能回来。一种心灵的相遇或者某种可以对比的东西。既然有那么多的人被斩首,那么有唯一的一个人回来想必也是可能的。假如有个人向他靠近,他会陷入万般恐惧之中。那是真的吗?或者真有人可怕地回来了吗?只要看到悲伤的目光,他总是会想起许多死囚犯总是那么悲伤地注视他。我必须走了,而其他人可以留在这里,他们似乎如是说。这些人将随后跟上,夏尔心想。他一再被吓住。他将每一种声响都和那台奴役他的机器联系在一起。厚木板嘎嘎作响,折叠木板向前碰撞发出狠毒的尖锐刺耳声,弧形窗砰地关上,销子解开,断头铡呼啸着落下,而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那颗头颅掉入柳条筐内。
夏尔骑着马路过已过世的岳父母的园丁之家,沿着无边无际的菜园,直至抵达森林。他选择了一条历经多年后形成的狭窄小径,飞身上马,穿越森林往上山路上爬去,直至看到山丘上草地青葱,这片草地和山崖形成了天然分界线。背阴的地方,草坪上总是湿漉漉的,他的马和马蹄不慎陷入其中。他下了马,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泥泞地。然后他看到了蘑菇。一个个蘑菇大约有一只手的高度。夏尔采摘蘑菇时,那断口部分马上变成了蓝色。他骑马回到林中,一直朝面向太阳的那一边走。他接着骑马沿河而下。这儿的地是干燥的。他解下马鞍扔到一根树墩子上。他躺在地上,开始吃蘑菇。
起先他只是听到小鸟零星的啁啾声,之后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歌唱。苍天开始呼吸,可他不怕被闷死,因为他感觉自己那么轻盈,好像在小鸟的绒毛上飘过一样。夏尔从父亲留给他的文学书籍中知道,这种蘑菇在许多许多年以前被用来占卜。因此人们将它称作神灵的肉体。他发觉上帝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感觉到蚂蚁在他肩膀上蠕动,感觉到它们沿着脊柱渐渐地向下移动,直至爬遍全身。接着,寒冷开始了。他试图起身,可晃晃悠悠的像个醉鬼。就连他的马也在他面前退缩了。他周围的色彩和光线开始闪耀,而且他突然看到某些东西过来了,就像是在一只万花筒里。他重新躺下,感觉到一丝永恒。
“爸爸,”亨利说,“你怎么了?”
“我把上帝吃了,”夏尔低语道,“可上帝只是一只蘑菇,”他带着一丝遗憾补充道,“只是一只蘑菇。”
亨利离开了那只万花筒。他跪在父亲面前。
“河流是真正的人生导师,”夏尔忧伤地说,“一切都在流动。没有任何东西停止不动。你无法留住河流,亨利。水在你的手中化为乌有。人生就是如此。你在水里漂流,一滴水是没有意义的,可所有的水滴汇合在一起——所有的水滴汇合在一起就具有了意义,可一滴水不起任何作用。你试着注意到河里的一滴水了吗?到最后,任何一切都不再起到任何作用。不管你活得短暂还是长久,永恒只是相对于你在这尘世度过的岁月而言。而到头来,河流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死亡是一种解脱,是一切不幸的结束。我们的痛苦不会超越它。它使我们重新回到我们诞生之前所处的宁静之中。”
夏尔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药草中间。他下身穿了一条棕色灯笼裤,脚上穿了一双灰色袜子,脚蹬一双黑皮鞋,而在脚背那里用一根很大的带扣扣上了,他上身穿了一件棕色衬衫,头戴一顶黑色三角帽。他在想是否应该再一次骑马到山上去找寻蘑菇。可后来他忘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无论如何再也回想不起刚才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想到了墓地里的那些头颅。他必须重新把他们挖出来吗?大概他至少还能为他们做这件事吧。或许他们都在等着他。
“死神会光临每个人,”夏尔轻声道,“有些人活得很长,还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死去。因此人类各种年龄的死亡都会存在,这就像发生在动物和万木身上一样,谁也不会活得真的很长久。”
一只手从后面搭在他的肩上。空气里有股湿漉漉的狗皮味道。在最初的犹豫之后,他碰了碰那只手,然后抓住它。是吃晚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