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其他文学社团的创作(第3页)
——冯至:《昨日之歌》,70页,上海:北新书局,1927年。
原典点评
本诗是诗人为现代派画家比亚兹莱的一幅画所引发的灵感,那幅画里的蛇,昂首向上的嘴里含着一朵花。比亚兹莱绘画的一般风格是颓废、色情与邪恶,与波德莱尔的诗歌在艺术上有相似之处。这首诗将寂寞比作蛇就很奇特,蛇在圣书中是**人犯罪的象征,从人类学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是男性的象征,而花朵则是女性的象征,显然本诗已具有现代主义诗歌的唯美意味。
三、陈翔鹤、陈炜谟、林如稷等浅草-沉钟社作家的小说
陈翔鹤(1901—1969),重庆人。1920年考入复旦大学外语系,1923年转入北京大学研究生班。他参与浅草社的活动,又参与沉钟社的成立。五四时期的小说收入《不安定的灵魂》与《在阪道上》两个集子中。中篇小说《不安定的灵魂》不是一般的爱情小说,而是西方浮士德那种**不安的灵魂的中国表现。短篇小说《See!……》是一篇独特的小说。主人公是饭店的侍者“我”,每天要看许多面孔。在“我”眼里,那些太太、小姐、老爷、少爷的脸都变了形,变成了驴脸、鬼脸,并且透过面具看出许多虚伪来。于是“我”就笑,几乎要笑破肚。“我”还偷了王家小姐的丝领巾,天天抱着睡觉,幻想着占有了她的一切。最后,“我”发誓要做人世间一切道德礼法的叛逆,但同时又渴求主的拯救。小说具有现代主义小说的某些特征。然而,《西风吹到了枕边》则是一篇浪漫感伤的小说,令人想到郁达夫的作品。小说写的是“我”与家里为我所订的对象结婚。开始,我发誓要“拒绝一切,反抗一切”。“我”要侮辱这女子,毁坏屋子的华贵陈设,过了两三天之后再设法自行逃走,并且不怀一点羞惭。然而婚姻毕竟是自己答应过的,现在的母亲只是苦苦哀求我,无怨无悔地为“我”准备着。反差很大的是,“我”的张牙舞爪式的想法,迎来的并不是代表礼教黑暗的恶势力,而是一个无父无母靠叔父养大的女孩,她在新婚之夜无私地为“我”整理书籍,悲哀、麻木而又非常善良。于是“我”拥抱了她,泪水打湿了枕巾,西风又吹到枕边。这是“五四”一代人共同遭遇到的问题,每个人的处理方式不同,小说在抒情中透露出浓浓的感伤。
较之陈翔鹤小说浪漫感伤的品格,陈炜谟小说虽然也有浪漫与现代的特征,但却更具有写实性。陈炜谟(1903—1955),四川泸县人。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先后参与浅草社与沉钟社。他在五四时期创作的短篇小说,收入《信号》《炉边》两个短篇小说集中。1923年的小说《轻雾》写的是青年学生素云在孤寂迷惘中对人生的思考。1924年的小说《破眼》也是以现代派技巧表现对人生的思考,小说几乎没有情节,满篇都是意识的联想与心理的描写。朋友约我去看新剧,几个少女在我的前面、旁边,诱得我心**,但我的意念她们并不知道。深夜剧院寂静时又有谁会想到刚才的热闹?雁过之后,不留痕迹……人生的偶然与荒诞使我沉思起来。1925年的小说《狼筅将军》则描写出蜀地受苦之深,也是他影响较大的作品。我从北京回蜀地,一路是兵匪劫掠后的凄凉与零落。小说的主要情节,是我与同学聊天时听到的:赵惕甫的长女被乱兵掳去,长子因不能缴纳军款而惨死狱中,叔父被土匪挖去心肝,兵匪的折腾使得赵惕甫发了疯,他自封为“狼筅将军”,并将自己剩余的亲人也都封官。1926年的小说《夜》则将乡人的愚昧写得入木三分。小说围绕着箴婶婶难产结构全篇,描画出一幅真切的愚昧图画:打难产鬼,逼箴婶婶喝尿……但箴婶婶仍没有逃脱死于难产的厄运。小说以“我”之儿童视角写来,更增添了其残酷的逼真性。
林如稷的小说更具有现代性。林如稷(1902—1976),四川资中人。在上海求学期间发起组织浅草社,后赴法留学。林如稷的短篇小说《将过去》是一篇现代主义杰作,可惜为历来的文学史所忽略。小说1万多字,情节却很简单,写若水从上海来到北京,和H君住在一起,不过颓废的若水到北京原想一切从头开始,却根本做不到。他觉得做什么都无聊,看戏也无聊,于是以吸烟、喝酒来麻醉自己的神经。终于在有一天失踪,他到香佛寺租了一间房住下,并到乡间的私娼那里寻欢作乐,然而他只是借此寻找更大的刺激,根本没有欢乐,引起的是更严重的颓废。若水只得再行逃离。
小说充满了对立与不和谐,在主人公若水眼里,一切美好都变得如此丑陋,别人看女伶唱戏,说是“多稳重!大家闺秀……”,但在他眼里,却只看到涂着白粉的矫揉造作。他从报纸上看到的是活尸、骷髅、肥蛆;他把“繁华的首都”看成是“沙漠”,把“锦绣的宇宙”看成是“悲哀结核”。香佛寺的宁静没有使若水的心里有片刻的宁静,他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反复说着:“不要开那门啊!”这里充满象征意义。他此刻想起女伶的美来,只是性的需求。他看着眼前花两块钱买来的乡下女人,展开了性的联想与实践。“——吻,吻着,吻那像西藏产的红花似的发”;“——吸,吸着,吸那如马来群岛上的人嚼槟榔流出来的唾”……此刻他的悔罪意识又浮现出来,“我要成缚在断头台上的囚犯……绑在十字架下的罪徒……”若水流下泪来,他逃离了。在表现技巧上打破了传统小说结构的整饬,若水在火车上的意识描写,看报时巨大跳跃式的一晃而过,在香佛寺面对女人时的性联想,采用的是意识流与超现实主义的技巧,表现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所能达到的意识深度。小说有的地方则运用了象征主义的技巧。这是五四时期的小说中现代艺术特征最为鲜明的一篇,其中的某些技巧,后来在20世纪30年代为新感觉派小说所承袭。
四、语丝社:周作人的散文与废名、许钦文的小说
新文化运动退潮后,既非共产党亦非英美派的文人如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等,基本是以孙伏园主编的《晨报副刊》为发表阵地。1924年随着《晨报副刊》成为英美派的阵地,由孙伏园牵线,川岛与李小峰协助,以原《晨报副刊》的撰稿人为主,于1924年11月开始出版《语丝》周刊,“语丝社”即由此而来。撰稿人除了上述四位大将,还有林语堂、俞平伯、梁遇春、废名、许钦文等。《语丝》周刊先由孙伏园主编,后来周作人也参与主编,1927年被张作霖查封后转到上海,先后由鲁迅、柔石主编,直到1930年终刊。其大致倾向就是鲁迅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中所说:“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于新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击”。因此,《语丝》并非一个纯文学刊物,而是继承了《新青年》的文化批判与社会批判精神的杂志。然而就凭着在《语丝》上发表的鲁迅的《野草》与部分杂文,周作人、林语堂、梁遇春等人的部分散文小品,废名等人的小说,语丝社对新文学的贡献是巨大的。事实上,语丝社形成了以鲁迅为代表的文学传统与以周作人为代表的文学传统,前者敢于痛快淋漓地表现自我,向社会恶势力挑战,并且批判反省中国的文化传统;后者则在独抒性灵的旗帜下,委婉温厚得多,而且还有隐逸的趋向。
许钦文(1897—1984),原名许绳尧,浙江绍兴人。1920年成为北京大学的旁听生,自称是鲁迅的“私淑弟子”。鲁迅对他的培养,一是帮他推荐稿子,资助他出版小说集;二是鲁迅在小说《幸福的家庭》中,以“拟许钦文”(许的小说名为《理想的伴侣》)的副题向文坛推荐其小说。他在五四时期有《赵先生的烦恼》《鼻涕阿二》等中长篇小说,《故乡》《毛线袜及其它》《回家》等短篇小说集。鲁迅虽然将许钦文的小说划归“乡土文学”,但在论述他的小说时,却完全不是从“乡土写实”而是从主体表现的角度出发,将许钦文具有主体表现意味小说的优长与缺憾都进行了简括。在主体表现之外,许钦文也能写出乡间的疾苦,短篇小说《石宕》描写的是采石工的悲惨命运,中篇小说《鼻涕阿二》的叙事方法深受鲁迅《阿Q正传》的影响,小说描述的是一位下层女性的行状及其一生。虽然这篇小说在语言上有过于重复的缺点,然而其精彩之处颇得鲁迅的真传,就是鼻涕阿二虽然一生是贱人而受压迫,但当她有点小权力的时候也会压迫别人。长篇小说《赵先生的烦恼》是以三角恋情对青年心理与**围城进行了细腻的表现。
五四退潮后,曾经非常激进的弄潮儿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开始渐趋保守,因而在语丝社中,不是鲁迅而是周作人,成了实际的主持者与精神领袖。周作人在新文学的理论倡导、诗歌尤其是散文创作上都有很大贡献,并翻译了大量的日本、英、美、希腊等国的作品。可惜抗战时期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周作人五四时期的散文收集在《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中,后来又出版《苦茶随笔》《风雨谈》与《瓜豆集》等多个散文集。他有着深厚的中西文化素养,并以清新素雅、平和冲淡的文笔道来,加上对中西典故的旁征博引,使其散文风靡一时。且看其《乌篷船》里的一段:
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
周作人对美文的倡导及其散文的平和冲淡的隐逸趋向,在他的得意门生废名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两年后入英文系,并开始发表新诗与小说。他曾加入浅草社,后又成为语丝成员。1927年张作霖取消北京大学,与其他院校合并,废名愤而退学。废名五四时期的短篇小说收入《竹林的故事》《桃园》两个小说集中。后来又出版短篇小说集《枣》(1931)以及长篇小说《桥》(1932)、《莫须有先生传》(1932)、《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1947—1948)。他还不间断地创作新诗,共发表近百首。
现代文坛的奇观是,研究中国文字音韵的钱玄同要废除汉字,奋力维护中国传统文化的却是西洋文学教授吴宓(从“五四”到“批林批孔”)。废名读的是英文系,但他的小说却与英国文学的关系不大,而主要是道家与禅宗文化的产儿。当然,哈代等人对自然的描写对他有所影响,甚至周作人翻译的法国诗人果尔蒙的《田园诗》对他也会产生影响,但废名的小说浸染着道家与禅宗文化,深受中国空灵妙悟的田园山水诗的影响,从而使废名的小说具有浓重的诗化倾向。中国的乡间本来既有愚昧麻木,又有淳厚质朴,更有未经现代工业文明毁坏的田园风景。废名的小说是从《社戏》等小说来,但夸大了田园风味就背离了鲁迅以现代观点来烛照乡人的愚昧麻木的文学传统,而是在周作人的教示下,将乡人的淳厚质朴与乡间的田园牧歌风味进行了艺术上的凸显。因而他的很多小说就像宋元山水画,在朴讷蕴藉中表现出淡淡的情愫,在空灵淡远中透露出清纯的诗意。如果说在《竹林的故事》集中的一些小说还有世间丝丝的不平与淡淡的愤慨,《柚子》在对朴讷的乡间人情描写中着力表现了我与表妹柚子有爱却不能成眷属的淡淡忧伤,《浣衣母》在表现乡人淳厚的一面后又写了乡人对李妈与中年汉子的相悦换来了乡人集体的冷眼,《河上柳》在描写出空灵的柳枝时,又写到世道的变化使陈老爹无以为生只得砍伐充满诗意的河上柳;那么,此后废名的小说,则基本上隐去了人情的冷暖与世道的艰难,着力写乡人的淳厚质朴与乡间的田园风光。
当中国还没有走向现代,过早地沉醉于传统,会受到走向现代的批评家的否定;然而当中国已走向现代,以后现代的眼光看废名的小说,其价值自然就显现出来。这也是近年废名小说被重估的原因,特别是生态批评的兴起,使得废名的小说会获得更多的价值。废名的小说对后来沈从文、汪曾祺等人的小说都有或多或少的影响,然而,外国人能够欣赏沈从文的小说,却难以欣赏废名的小说,因为沈从文以柏格森的生命力沟通了中西,而废名则更是中国的道家与禅宗文化的结果。
原典阅读
竹林的故事
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他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
那时我们是专门请一位先生在祠堂里讲《了凡纲鉴》,为得拣到这菜园来割菜,因而结识了老程,老程有一个小姑娘,非常的害羞而又爱笑,我们以后就借了割菜来逗她玩笑。我们起初不知道她的名字,问她,她笑而不答,有一回见了老程呼“阿三”,我才挽住她的手:“哈哈,三姑娘!”我们从此就呼她三姑娘。从名字看来,三姑娘应该还有姊妹或兄弟,然而我们除掉她的爸爸同妈妈,实在没有看见别的谁。
一天我们的先生不在家,我们大家聚在门口掷瓦片,老程家的捏着香纸走我们的面前过去,不一刻又望见她转来,不笔直的循走原路,勉强带笑的弯近我们:“先生!替我看看这签。”我们围着念菩萨的绝句,问道:“你求的是什么呢?”她对我们诉一大串,我们才知道她的阿三头上本来还有两个姑娘,而现在只要让她有这一个,不再三朝两病的就好了。
老程除了种菜,也还打鱼卖。四五月间,霪雨之后,河里满河山水,他照例拿着摇网走到河边的一个草墩上,——这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为太阳射不到这来,一边一棵树交荫着成一座天然的凉棚。水涨了,搓衣的石头沉在河底,剩现绿团团的坡,刚刚高过水面,老程老像乘着划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摇网朝水里兜来兜去;倘若兜着了,那就不移地的转过身倒在挖就了的**里,——三姑娘的小小的手掌,这时跟着她的欢跃的叫声热闹起来,一直等到碰跳碰跳好容易给捉住了,才又坐下草地望着爸爸。
流水潺潺,摇网从水里探起,一滴滴的水点打在水上,浸在水当中的枝条也冲击着查查作响。三姑娘渐渐把爸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只是不住的抠土,嘴里还低声的歌唱;头毛低到眼边,才把脑壳一扬,不觉也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顿时兴奋起来,然而立刻不见了,偏头又给树叶子遮住了,——使得眼光回复到爸爸的身上,是突然一声“阿呀!”这回是一尾大鱼!而妈妈也沿坝走来,说盐钵里的盐怕还够不了一飧饭。
老程由街转头,茅屋顶上正在冒烟,叱咤一声,躲在园里吃菜的猪飞奔的跑,——三姑娘也就出来了,老程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红头绳:“阿三,这个打辫好吗?”三姑娘抢在手上,一面还接下酒壶,奔向灶角里去。“留到端午扎艾呵,别糟蹋了!”妈妈这样答应着,随即把酒壶伸到灶孔烫。三姑娘到房里去了一会又出来,见了妈妈抽筷子,便赶快拿出杯子——家里只有这一个,老是归三姑娘照管——踮着脚送在桌上;然而老程终于还是要亲自朝中间挪一挪,然后又取出壶来。“爸爸喝酒,我吃豆腐干!”老程实在用不着下酒的菜,对着三姑娘慢慢的喝了。
三姑娘八岁的时候,就能够代替妈妈洗衣。然而绿团团的坡上,从此也不见老程的踪迹了,——这只要看竹林的那边河坝倾斜成一块平坦的上面,高耸着一个不毛的同教书先生(自然不是我们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样的土堆,堆前竖着三四根只有杪梢还没有斩去的枝桠吊着被雨粘住的纸幡残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义。
老程家的已经是四十岁的婆婆,就在平常,穿的衣服也都是青蓝大布,现在不过系鞋的带子也不用那水红颜色的罢了,所以并不现得十分异样。独有三姑娘的黑地绿花鞋的尖头蒙上一层白布,虽然更显得好看,却叫人见了也同三姑娘自己一样懒懒的没有话可说了。
然而那也并非是长久的情形。母女都是那样勤敏,家事的兴旺,正如这块小天地,春天来了,林里的竹子,园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绿得可爱。老程的死却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来,只有鹞鹰在屋头上打圈子,妈妈呼喊女儿道,“去,去看坦里放的鸡娃,”三姑娘才走到竹林那边,知道这里睡的是爸爸了。到后来,青草铺平了一切,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几乎也没有了。
正二月间城里赛龙灯,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最多的还要算邻近各村上的女人,她们像一阵旋风,大大小小牵成一串从这街冲到那街,街上的汉子也借这个机会撞一撞她们的奶。然而能够看得见三姑娘同三姑娘的妈妈吗?不,一回也没有看见!锣鼓喧天,惊不了她母子两个,正如惊不了栖在竹林的雀子。鸡上埘的时候,比这里更西也是住在坝下的堂嫂子们顺便也邀请一声“三姐”,三姑娘总是微笑的推辞。妈妈则极力鼓励着一路去,三姑娘送客到坝上,也跟着出来,看到底攀缠着走了不;然而别人的渐渐走得远了,自己的不还是影子一般的依在身边吗?
三姑娘的拒绝,本是很自然的,妈妈的神情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了!用询问的眼光朝妈妈脸上一瞧,——却也正在瞧过来,于是又掉头望着嫂子们走去的方向:
“有什么可看?成群打阵,好像是发了疯的!”
这话本来想使妈妈热闹起来,而妈妈依然是无精打采沉着面孔。河里没有水,平沙一片,现得这坝从远远看来是蜿蜒着一条蛇,站在上面的人,更小到同一颗黑子了。由这里望过去,半圆形的城门,也低斜得快要同地面合成了一起;木桥俨然是画中见过的,而往来蠕动都在沙滩;在坝上分明数得清楚,及至到了沙滩,一转眼就失了心目中的标记,只觉得一簇簇的仿佛是远山上的树林罢了。至于聒聒的喧声,却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虽然听不着说的是什么,听者的心早被他牵引了去了。竹林里也同平常一样,雀子在奏他们的晚歌,然而对于听惯了的人只能够增加静寂。
打破这静寂的终于还是妈妈:
“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猫跳!你老这样守着我,到底……”
妈妈不作声,三姑娘抱歉似的不安,突然来了这埋怨,刚才的事倒好像给一阵风赶跑了,增长了一番力气娇恼着:
“到底!这也什么到底不到底!我不欢喜玩!”
三姑娘同妈妈间的争吵,其原因都出在自己的过于乖巧,比如每天清早起来,把房里的家具抹得干净,妈妈却说,“乡户人家呵,要这样?”偶然一出门做客,只对着镜子把散在额上的头毛梳理一梳理,妈妈却硬从盒子里拿出一枝花来。现在站在坝上,眶子里的眼泪快要迸出来了,妈妈才不作声。这时节难为的是妈妈了,皱着眉头不转睛的望,而三姑娘老不抬头!待到点燃了案上的灯,才知道已经走进了茅屋,这期间的时刻竟是在梦中过去了。
灯光下也立刻照见了三姑娘,拿一束稻草,一菜篮适才饭后同妈妈在园里割回的白菜,坐下板凳三棵捆成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