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灰烬(第2页)
少时三白饭,牢狱三毛茶。
便条换羊肉,高帽求问学。
恨君已长逝,知己难再寻。
浮游江上客,你我皆寄人。
天地泱莽,人生如寄,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船工一边划船一边讲些杭州的传说,他指着湖中央亮着几盏灯的地方说那就是“三潭印月”,一些有钱人经常登岛度假。也叫小瀛洲。还有两个岛湖心亭和阮公墩是不大开放的。“我们可以到岛上去看看吗?”我问,也只是随意一问,心知答案会是否定的。
船工又指点我们游玩的路线,他讲起雷峰塔,说:如果想要控制一个人的心,可以在雷峰塔下给她拍一张照片,然后压在塔底一块砖下,她的心就永远是你的了。我觉得那像一把锁,或者会成为锁链。你锁住我的心,却弄丢了钥匙,那时我该怎么办呢?憯恻凄怆,涕泪交垂,如游魂般呜咽——被爱情锁住的静就只剩下了哭泣。静是我的朋友,优雅、沉静,周身透着一股文艺气息,喜欢读伍尔夫,写得一手好文章。再有,就是嫁了个有点钱的男人,从此不用上班,不用做事,却可以花两千块钱做一个头发。看得出来,那个男人很爱她,她也很爱她的丈夫。可是,她却要去看心理医生……
从南方回来后,我也去看过心理医生。S总是丢下我一个人在空****的屋子里,我变成了神经质的游魂。每每怀疑,他是不是照那个船工说的做了,我却无知无觉。他说:“我是个传统的男人。”我回道:“不必拿着传统压人,传统就是要被打破的。女人裹脚还是传统呢,这摧残人的事儿不是早就不时兴了嘛;四世同堂也早给废了,连蒲松龄都写的是儿子成了亲,老两口搬到别院居住——”你的负累与我何干?与我何干?那不是牺牲我的理由。他的孩子把所有垫子都翻了个个儿,他的母亲在房间里穿梭,他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炯炯的眼睛半天不离开电视机,如一坨泥塑……静站在卧室门口,眼前的一切在晃动,如飞萤,如烟尘,她直直地站着,然后就倒下去了——
第三天上午游胡雪岩故居。我同样提不起兴趣,S喜欢人文历史景观,我喜欢自然景观。但是“故居”亭台楼阁,曲径通幽,缓缓行来豁然觑见对面繁花晔晔,绿水幽幽,园林之妙境昭然若现了。他见我微笑,得意地说:“没让你失望吧。”这是中国人与别国人的异处,别国的自然是自为存在的,不会烙上人为的痕迹,而中国人非得要在自然的石上刻上人为的字,在自然的草木中插上人为的篱笆,天地与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上下贯通,所以我们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是难分难解的。有一对夫妻走来请我们给他们拍照,拍了几张,他们也要给我们拍,我和S相依坐在拱桥上,身后是猗狔的花枝——这是这次旅行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照片上,他在笑,我亦然。我想,他是爱我的吧。但却逼迫我,“像熬鹰一样”,这是他的原话,他狠狠地逼我“领受”——“自由不是予取予求,自由是长天大地,有甘露美食,也有烈风寒冬。若你要自由,则要一起领受”。他企图把爱情之外的东西强加进我的生活,我接受不了,他就整治我,“像熬鹰一样”——我强自支撑着被他摧残尽毁的精神,告诉他:“我要自由但不从你那里要自由,自由就存在于我自己身上,我只要求你不给我套上世俗的枷锁——”忽然喑哑了,对牛弹琴,我是在对牛弹琴……传统会深深地浸入遗传细胞……要么顺从,要么“一边待着去”。我熬不下去了,我要离开……心理医生?什么是心理医生?就是看神经病的——
……静在写日志……
两点钟的时候跑到客厅去读《蛀空》,然后听见婆婆起床的声音,还以为她是上厕所,结果她开了门只是关灯,然后又回去了。所有的文字在刹那间全都不见。她是闭着眼走出来关灯的吧,所以没有看见蜷缩在沙发里的我。我默默的没出声,担心一讲话会惊到她,我是个“神经病”嘛,半夜里不睡坐在这里,她一定会惊怪的不行。听着她睡下,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回了房间……依旧睡不去,于是再起身,刚起来的时候外面稍有点亮了,分不清是月光还是晨光。现在,再望向窗外,却是一片肃杀的黑色。这就是黎明吧,最黑暗的时候……
最黑暗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就恍恍惚惚想到《呼兰河传》里那个童养媳,被按在开水中洗澡,几次三番,就给烫死了。你为什么不离婚呢?……我不想提出这样的建议,但还是说出来了,静很惊讶。继而是失望。她的知己——我,却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但是她仍旧离不开我,她神经质般地喁喁絮语,又不是在菜市场买菜,这个不行换那个,那不是爱情,那是爱上某种条件……何况,离婚不是解决问题而是逃避问题,是失败,逃避会成为习惯,失败也会……没有什么能绑架我,除了爱情……她就像一个预言的女巫,断断续续说着她的警句,她身上那股危险的魅力,没有人能够欣赏,尤其是绑架她的那个人。那个人我见过,高而瘦,像一枚弯曲的绿豆芽,又像——一具胚胎?
两个小时后出了“故居”,去等公交车,然后赶往六和塔。穹崇古旧的塔身,我们转着圈儿一层一层地攀登,磨旧的石砖上刻有图纹,凭窗拍了几张照片就下来了;又去雷峰塔,与六和塔的素朴不同,重建的雷峰塔一路电梯,现代得让人惊诧。塔内壁画也满目簇新,白娘子与小青在空中飞舞,素练轻茜,玉颜半酡;许仙与白娘子相遇在断桥,一个翘矣如望,一个凝然若思;还有西湖中的渡船和戴斗笠的船家,仿佛又听见那首《渡情》,“西湖美景,三月天呐,春雨如酒,柳如烟呐……”
塔底还是一片废墟,弘敞又幽暗,一个很大的土堆居在中间,土堆边缘散陈着一些不规则的断砖,果然是“雷峰塔倒”的痕迹么?用毡布围起来,又像是正在装修,中国到处都在装修,建了拆,拆了建,永远处在一片嘈杂的运动之中。连雷峰塔都装上了电梯,叫人情何以堪?!人太多,只能靠电梯一波一波运送,开电梯的人穿着制服,游客像逛商场。
S用手做成一个相机形,嘴里“咔嚓”一声,说是把我和雷峰塔的合影拍下来,然后做了个镇压的手势,放在塔下。阳光照着我的脸,眯着眼的我又皱起了眉头,有些疲累的不耐烦。
我们环湖步行,经过苏堤,岳王庙,花港观鱼,白堤,西泠桥……傍晚行至孤山,先是青灰的瓦檐,接着是霜白的墙壁,再是半圆形的拱门,逐一在一片苍翠中显露,这是西泠印社,如吴冠中笔下的水墨画,清明澄澈,又空灵蕴藉。S给我讲起西泠印社的创办人,篆刻与碑文……跟他一起游玩就有这一样好处,博古通今,博学多识,他是泡在历史书里长大的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历史味儿。“历史”是一把双刃剑。所以,有时候又不免自命清高,一副迂腐可笑的模样,这种迂腐在我们建立关系以后变得可厌起来,利益攸关,倒不如做朋友时让人舒服——那个时候和煦如春风,我还记得他不经意地摘下一朵花,回转身对着我一脸粲然,自称“拈花一笑”。现在的他,仿佛一直在赌气,不知道是在跟什么赌气,却全把气撒在我身上,他对我不满,可是我又做了什么让他不满呢?《老残游记》里有一段话是这样的,一个妇人对他的男人不满,因为嫌他做不了一个守规矩的奴才。S也有着这样一套强盗哲学,若是强盗还会对自己的行为有羞耻感,可是他,却反以为荣。你戴着枷锁当奴才,乐在其中,不代表我也应该乐在其中。我愤愤地说。他却嬉皮笑脸举着传统的棒子喋喋不休,那酸腐的气味像沼气池里的沼气一样挥发出来,熏得我头晕目眩——
夜色又笼上来,我们经过清代行宫遗址,林和靖墓,苏小小墓。终于走上了断桥。
忽然想起那个船工说,走过断桥的情侣都分手了,谁要想分手就一起到断桥上走一遭。我们终于走上了断桥。谁也没有提起船工说过的那些话,漫不经心地向前走着,走着,气氛敛然。夜幕垂垂,周匝一片晦暗沉寂,我想,他是不是也同我一样只是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S嬉笑地说:“步行,可谓重体力活也。”他开始拍夜景,远处,吴山数不清的灯盏熠耀彷徨在黑山窈冥中,像散落在山间的星星,或者宝石,岿然不动。我们扶着栏杆看了很久,悠悠忽忽,如在梦中。人生几何?况沧海桑田一切终会成云烟,再炽热的缠绵也未必会有明天。秉烛夜游,此时此刻。幸今朝有酒,即可疏狂图一醉。
晚上在“外婆家”吃饭。断桥的作用真的开始奏效了。
“外婆家”人满为患,我们等着叫号。一边喝着为等待的客人准备的大麦茶,不想却听着听着就把我们的号落过去了,S的脸一黑,指责我不好好听,又得重新排号,他一甩手走出去了,我换了一个号,自己坐等。当时我们都已经饿了。
菜上来的时候,他才重新喜笑颜开。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没有发展出与他人同情的智力,侏儒长不高就永远长不高了。我已经不再抱希望。他说他从未想过不和我在一起;我却一夜夜地下决心离开他。辗转反侧,三年来,我在怒火中烧与强压怒火两种状态中摇摆。是的,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开,他就威逼利诱——这次旅行就是一个利诱。
一条清蒸鲈鱼,一盘煎酿茄子。
他剔下一块肉夹给我,说:“你要多吃点,不然又怪我不知道疼惜你了。”真是无风不起浪,又挑衅,挑起了我的火。我一边吃鱼一边责怪他,我们来时差点误了火车,都怪你……小家子气……说得他快把头低到桌上去了,我在心里不由得怜惜,但却刹不住了,越说越带劲儿,像那两个骂孙悟空偷吃了人参果的仙童。他抬起头来,拿着筷子威胁要敲我,我还是赌气地说,他就真的敲了。我的眼泪掉下来。最后上来一盘绿茶饼,他吃了一个又一个,一再地说:“你也吃吧,挺好吃的。”我就是不吃,吃到最后一个他实在吃不下去了,又说:“你吃了吧,这一个是你的。”我没有吃。他说你这么固执——
回到宾馆他洗完澡就躺到**去了,我要洗澡,吹头发,给手机相机充电,整理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要带的食物。我有时候会逼他去做,他弄个乱七八糟,让我不放心,又只好自己忙活。
今夜,S写诗一首:
西泠桥畔苏小墓,湖水如蓝遮晓雾。
孤山低徊放鹤亭,白堤苏堤今如故。
他的诗的就像他的人一样,一具空壳。我总是说,你没有灵魂,你把灵魂弄丢了还是从来就没有?我以目光叩问他,他以叩问回答我。你有灵魂,你有心,但是,我从来没能进去过。
第四天游虎跑寺,钱江大桥,苏东坡纪念馆,章太炎祠墓。章之墓侧有汤国黎墓。S说章太炎的原配是王氏,尽管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但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很少在一起,后人还是把章太炎这位能够诗酒唱和的红颜知己——再娶的夫人汤国黎迁至他的身边了,死或有灵,相知才能相伴。我品味着S口中的“原配”,不由得叹息。他似乎没有察觉,又似乎是有意强调心意相通才是重点,又似乎是故意刺激我。他恨我,我总觉得他恨我,就像我恨他一样,我们总是暗暗地、顺手拈来地刺伤对方。他说他不属于自己。我说那你没有资格恋爱了。他却还是要来骗我,意殊拳拳,说:等以后如何如何……他要我等,等,等,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爱人只要想想就行……静说,我从那里逃出来了,我以为他会跟我一起出来,我等啊,等啊,他却说,“亲人是要朝夕相处的,爱人只要想想就行。”然后,他就与他的亲人朝朝暮暮,把我丢在一边……他与他的亲人如连体婴儿,同呼吸共消化——他的生命只是一个部分,虽然出了子宫,却没有剪断脐带……
汤国黎女士有诗曰:“不是阳澄蟹味好,此生何必住苏州!”恰巧,今夜是大年夜,恰巧,我们去了一家螃蟹火锅店。S挑了两只大螃蟹,就去洗手间了。我又选了很多配菜。
螃蟹个儿很大,蟹肉肥又多,他要了一瓶啤酒,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笑话,S记性很好,肚子里装满了笑话,总是能在恰当的时机用一两个小笑话来应应景,添点趣味。他让我陪他喝酒,一向不大喝酒的我也喝了小半杯,顺着他的兴致,他又让我唱歌给他听,我只是笑,他说:你怎么就知道傻笑啊。
蟹肉已经让我吃饱了,又给他下青菜,他说他也不吃了,就别下了,下进锅里就浪费了。我欣赏着他的教养,想起以前,我们坐公交车,空座那么多,我随便就坐下了,他却说,“我们坐到后边去吧,这里上来方便留给老人坐。”可是,他的教养为什么就不留给我一点点呢?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就像一个在影院里对着银幕上的悲剧角色哭得稀里哗啦的妇人,却完全不在乎外面等她的那个车夫已经被冻死。人心就是这么荒谬,还有一次吃鸡块,S只捡鸡胸脯、鸡腿上的白肉吃,却把鸡关节剩在碗里,他说,这看起来太像活物,吃不下。我忍不住冷笑,我以为他没有感觉,没想到有一次他说:“我最恨你时时流露出来的冷蔑。”
他是用眼睛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尽收眼底,而我,尽管也在人群中,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是一个沉浸在自己心灵境界中的人,人同物一样在我这里都变成一种隔离开来的客体。所以,我保有完整的自我,而他的牵绊太多了,太多的负累把他的生命撕成一片片,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行为,都不是他一个人所发出的,而是众多声音合力的结果,那些声音那些牵绊像面具一样粘在他的脸上揭不下,分不开,他和别人都以为那就是他自己的脸,那就是他的声音。只有我听得出,那声音是夹杂的,不纯粹的,我想对他说:问问你的心,问问你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而不是把那么多的“别人”作为下决心的筹码,“别人”是另一个生命意志,当你把另一个生命意志作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时,你的生命就被破坏掉了,你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了,不是一个纯粹的生命了。你还有自己的声音吗?我不由得绝望。
厦门
刚下了车,他就责怪我打电话也说不清。车站广场上人声嘈杂,我手里拿着手机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也找不到。宾馆的人告诉我们到旁边坐大巴,然后在哪里下车。他一听立马掉头就往外走,看到很多人在排队买票,他让我去排队,我总感觉不对,他也不理我,黑着脸自顾自去排。我跑到外面去问那些大巴,又把他叫回来,上了大巴。
到了曾厝垵,我又打电话让宾馆的人出来接。S还是黑着脸,厉声斥责我怎么不把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告诉对方。挑毛病太容易了,他挑上了瘾,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是一家小旅馆,蚁聚汲汲,这个巷子里挤满了这种小旅馆,因为去鼓浪屿比较方便,就成了游客聚集地。把行李放在旅馆,就出来寻吃的。各种海鲜在盆里炖着,在案子上排着,我们进了一家小店铺,点了一堆小吃,大龙虾、扇贝、花蛤蜊、生蚝……一条一条的小巷子,横竖交叉,一家一家的小店,争风斗妍,个个把自己装点得别致新颖,极具特色。很文艺的招牌,很文艺的迎宾语,我们边走边拍照,还有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多是看看,并不买。竟然也有一家西餐店,我点了个水果奶油三明治,他点了一块芝士蛋糕,看着我的三明治说:“你的看起来更好吃。”我笑着分一片给他。
又逛到一家特色店,烤红薯做的奶油汉堡,他们的招牌是一个老外,在门前招摇,也聚集了一些人,很热闹,我觉得没太大意思就往前走了,S却追上来问我要不要吃。我说不要,见他那副样子笑着说:你想吃就买吧,不要总问我。他高兴地去买了一块来,举着边走边吃,好笑又好气,总是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要征求我的意见,而我所在意的原则性的大事他却要蒙混过关,总是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要把我安排进波诡云谲、充满魑魅魍魉的地狱里过日子,我反抗,他就动用冷暴力,屡试不爽。他梦想着我会妥协,会就范。但是我一次次地向他说明,生活方式也是幸福的一个条件,不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那是不幸的。他却置若罔闻。有些不幸可以煎着熬着忍受下去,但是你的安排会让我发疯的,会让我死的。他说:你死也得死在我手上……他不懂得我这样的人,不懂得我这样的人只能够适应什么。他总以为人是可以治服的,却不记得海明威说:人生来不是被打败的。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