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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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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灯亮了,朦胧白光边沿处泛着一层薄薄的幽蓝。休踏入房间,灯光与灯影罩着他的脸庞,也将他脸上若有若无的震惊渲染得淡薄而萧疏。房间内仍是空****,唯有中央处停放着一具插满仪器和制冷设备的冰棺。

萨姆·斯宾塞—那个富可敌国的企业家—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冰冷而刻薄的唇紧紧抿起,像一具冰雪砌成的雕像,一动不动,对外界毫无反应,也对外人的到来毫无想法。这就是寒气的来源,所有的冷气都由这个冰棺散发。

“我的丈夫早就死啦!”莱拉微微笑着,语气活泼,却毫无感情,像在谈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带着点儿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生死是寻常事,但涉及萨姆·斯宾塞,所有寻常事都不是小事。休用眼角余光悄悄瞥了城堡的女主人一眼,刻意对她话中隐含的要素和情感视而不见。他犹豫了一下,谨小慎微地挪动脚步,微微踮起脚尖,把那张苍白得微微发青的脸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看清了那死人脸上结着的一层薄薄冰霜的胡须和绒毛。

现在,他明白了,莱拉为什么会说是个男人都想拥有她,因为萨姆·斯宾塞没有孩子,作为妻子的她已是这金山银海唯一的主人。

“来,继续跟我来。”莱拉·斯宾塞绕过冰棺,在最里头的墙上摸索着,又打开了一处暗门。

灯光敞亮,揭示另一个封闭的空间。这一次,门后出现的不是棺椁,也未有寻常家具。暗门之后是一间小小的博物馆,摆放着诸多玻璃展柜,柜中陈列着大大小小数十件阿兹特克或玛雅文明遗留下来的文物。这儿曾是阿兹特克人的圣地,这儿也曾充当过墨西哥的国立博物馆。休·威尔比对此并不感到惊讶,真正令他感到困惑的是这些文物收藏的位置和空间藏得如此之深,仿佛某种见不得光的秘密。

莱拉·斯宾塞转悠着走到一处展柜旁,柜中摆放着一件死人的头骨,白色的骨头和黑魆魆的眼眶挂满了木头和石头制成的小饰品。“玛雅人精通天文历法,我的丈夫痴迷于玛雅文明。”她解释道,“20年前,头骨的发现把他引向金星,金星的硫酸云雾下藏着一处通讯信标,来自太阳系外的飞船残骸。至此,萨姆·斯宾塞就开启了他的比邻星之旅。”

“我以为水晶头骨是假的,”休困惑地问,“难道它不是20世纪初英国探险家制造的骗局吗?”

“水晶头骨是假的,但传说是真的,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的确有石头、木头和骨头雕刻死人头的习俗。”莱拉降下玻璃,捧起那枚白色的头骨,“这枚头骨不是地球文物,而是萨姆从比邻星带回来的遗物。”她捧着头骨走到休·威尔比身旁,把头骨的嘴部对着他的耳朵。“你听,”她问,“你都听到了什么?”

休·威尔比侧耳倾听,如真空寂灭,从虚无中获得宁静。然后,声音来了,不在耳蜗,而在脑内。他听见加勒比海的海浪拍打礁石,听见文明的兴衰与覆灭,听见古印第安人在此征战厮杀,听见奴隶和劳工挥洒汗水修建金字塔。紧接着,声音扩散,波及全球。他听见成吉思汗的铁蹄踏遍西夏,他听见拿破仑的旌旗插遍欧陆,他还听见萨拉热窝的枪声,德意志的闪电惊现于波兰,甚至还听见几年前姐姐的求救与哭喊声。他听见许多,从古至今,从活人的狂笑到死人的呐喊,这是人类的声音,这是文明的声音,也是时间的声音。

“这是什么?”休惊疑不定地问道。

“一个随行船员的头骨。”莱拉回答道,“我们发现萨姆时,他还没死,只是昏迷不醒,但那艘亚光速飞船上只有他一人,那些随行船员都安详地死了,脖子以下的身体被他用来种植比邻星的仙人掌,脖子以上只剩下这么一个空****的头骨。”

“死因是什么?”休突然领悟到了点儿什么,但无法开口。“终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对吗?”他轻声问,“嗑药过量,大脑消失,只留下这么一个被药物浸染了的头骨,空无一念,只能向世人诉说过去。”

“谟涅摩绪涅……”莱拉将头骨放回原处,幽幽说道,“萨姆在飞船日志中将其称为‘圣歌’,但我更喜欢称它为‘谟涅摩绪涅’。”

“关于记忆和时间的女神之名。”休补充道。

莱拉合上玻璃展柜,双手随意在裙子上擦了擦。“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按萨姆留在日志中的指示,将他的‘圣歌’通过毒品分销网络传播出去。”她说,“可是,现在,我怀疑从比邻星回来的萨姆已经不是离开太阳系时的那个萨姆了。谟涅摩绪涅是会上瘾的。你知道这种新型致幻药的真正价值所在吗?”

“什么?”

“你瞧,这东西的真正价值是赋予一个人存在价值。”莱拉眼神古怪地说,“人活着的时候似乎永远都是无法自我满足的,小孩子想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大人们也想成为另一个人,梦想着变得不一样,成为与众不同的自己。”她抱着双臂,语气在漫天寒气中显得缥缈。“人在幻觉中容易满足,也容易在满足中迷失自我。”她盯着休·威尔比,眼神意有所指,“人们喜欢大谈成功,但这世界上真正成功的人寥寥无几。谟涅摩绪涅使人觉得自己不至于全无价值,至少也曾在幻觉中辉煌过。如果不是出于查案需求,而是抱着娱乐目的去使用,你觉得你想成为谁?人们都想成为谁?”

“萨姆·斯宾塞。”休疲惫而厌倦地回答,“你的丈夫是这太阳系内为数不多的风流人物,人们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对财富、权力和自由的狂热希望。”

“问题正是出在这里。”莱拉叹了一口气,悲哀地说,“你通过集装箱中的凯莉·摩尔说的话,已经知道催眠可以引导潜意识中的精神体控制宿主做出反应,所以只要掌握适当的自我催眠技巧,这种‘成为他人’的体验又不仅仅是一次精神上的模拟,还是一种可怕的强取豪夺的控制。太多人想成为萨姆,所以他的力量最为强大,精神最为充实。”

“我以为那只是幻觉。”休·威尔比沉声说道。这种描述令他不寒而栗。

“说到底,真实和虚妄的界限在哪里呢?”莱拉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说,“我们对现实的感知依赖于人脑对客观存在的映射,但药物打破了映射的时间连续性和不可逆性。萨姆死了又未真正地死,而是游**在人群之中,在一个个嗑药的个体中来回转换。如果这药扩散开来,当全人类使用谟涅摩绪涅,并渴望成为他,人们就像浮士德一样同魔鬼签订了出卖灵魂的契约。”她认真盯着休的眼睛,毫不退让。“萨姆会吃了你,吃了你的大脑,像吃了吉米·金牙和凯莉·摩尔那样,连渣滓都不剩。所有觊觎他的财富、他的地位和他的妻子的人都会死,这是萨姆的诅咒。”她认真地问,“但你还没这么试着成为他,对吧?”

“没有。”休犹疑了一会儿,否定道,“我并不想成为萨姆,变成另一个人并不会让我更好,也不会让我忘记发生在我姐姐身上的事。”他忧郁地叹息,像为痛苦的过去哀愁。“我知道,纵使我没变成萨姆,自己也难逃一死。”他说,“我已经对那东西上瘾了,戒断反应正在影响我。近来我总觉得,我已经记不太清我的童年了,就好像我把什么东西给忘了。”

“每个人一生只能服用二十次谟涅摩绪涅,但早在那之前,你的右脑将在第十次的时候消失,相当于做了一个半脑切除手术。”莱拉·斯宾塞说,“你觉得自己把什么东西忘了,是因为你已经开始出现失忆症状。失忆是诸多戒断反应之一,你忘了你最早的童年是什么模样。如果你想活下去,我会送你进最好的疗养院,但如果你想保留记忆,就必须服药。”

“谢谢你的好意,夫人,”休·威尔比低声说道,“我为过去感到痛苦,但我不愿放下那份痛苦。我不想忘记我的姐姐,即使遗忘意味着解脱。‘谟涅摩绪涅’是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但事实是,从我姐姐受辱自杀之后,我就已经半只脚迈在这条路上了。”他笑了笑,所有的自责与悔恨尽数沉淀,再一次套上了云淡风轻的疏远面具。“尊敬的夫人,”他说,“我想,你让霍夫曼把我带来,总不可能是这么好心想帮我吧?”

“不,我的确想帮你,你怎么会这么想?”莱拉吃惊地看着他,神情出乎意料显得哀伤而落寞,“你现在还不明白,但你之后会明白的。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帮助,因为你是甘愿拥抱这份痛苦的。你生活得越不如意,遭受到的打击越大,你的心就越好受。”她伸出手按着他的肩膀,语气无奈,眼神像在为什么惋惜。“休,我看出来了,你想死,”她说,“你不想活,你活着仅仅是因为你要赎罪,你把自己遭受的一切看作应得的结果。”

“夫人,你似乎能理解我的心情。”休·威尔比微微侧身,躲过莱拉的手,“事已至此,我想,你一定有办法对付那个吃人的萨姆。告诉我吧,”他说,“我因一桩案子走到这里,可到了现在,我肩负的已不止凯莉·摩尔的生命,还有吉米·金牙的死以及我在幻觉中成为姐姐而经历的一切。你说得对,我的确想让那些玷污我姐姐的狂徒全都去死。可他们全在火星监狱,实在太远。替我想办法干掉他们,我替你解决萨姆。”

莱拉·斯宾塞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两秒,旋而缓缓转了一个方向,毫不突兀地捋了捋一绺垂落在她光洁额头上的长发。“休息一会儿吧,”她平静地说,“明天我会带你去城郊四十公里外的特提奥提华坎,一切将在那进行。”莱拉转过身,摇曳着盈盈腰肢,迈着沉重得几乎要陷进地里的步伐,朝最开始的入口款款而去。

当晚,她在他睡不着的时候敲门,而他也为她开了门,看着她眉眼盈盈处泛着秋波。

“我突然感到一阵寂寞。”莱拉说。

“但是,如果我让你进来了,以后你只怕会更寂寞。”他说。

斯宾塞夫人没有回答,仅是衔着一抹淡淡的饱含痛苦和幸福的微笑。风吹过时,裙摆飞扬,窸窸窣窣声像海妖塞壬充满**的呢喃。

真是奇怪啊,休心想,一个人的微笑竟能如此似曾相识,如此打动人心。她的笑让他想起了生命中爱过的和失去过的一切,包括不得救赎的痛苦、得过且过的愧疚以及永恒的求索和永恒的失落。

休·威尔比敞开门,让她进屋。“夫人,我知道你会来。”

“你怎么知道?”夫人微笑着与他擦肩而过,看起来像是明知故问。

“因为,”他说,“我们同样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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