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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巴尔的摩天气黯淡,风雨晦暝,气氛凝重得仿佛铅块堵在人的咽喉口。飞车冲进灰蒙蒙的天空时,休·威尔比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霍夫曼带往墨西哥。那时,云是忧愁的,嘈杂的雨声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作响,仿佛催人入眠的白噪声。他无力抵抗,又在上车时因过度疲惫而昏沉沉睡去。
当他再度悠悠醒转,风和雨不见了,澄澈空明的蓝天像清水洗过似的,反射出蓝宝石切面的光。霍夫曼见他醒来,便降下车窗,好让他吹吹风,晒晒健康的阳光。烈日高悬于天际,炽热而闪耀,流金铄石,点缀苍穹,仿佛情人狂热而决绝的眼眸,一颦一笑或一个回眸就能把世界引燃。
休重新眯起眼睛,光线透过眼皮的缝隙进入他的瞳孔—荒凉的原野、土黄色的沙石和青翠却蒙尘的仙人掌映入眼中,又转瞬即逝,被飞车的急速拉扯成模糊的线条,如实质化的时光一般朝着身后抛去。天气是如此之好,虽然有些灼热,但他的身体因戒断反应而显得虚弱且寒冷,以至于咄咄逼人的日光洒在他那苍白的脸上,竟让他觉得温暖。
“我们去哪儿?”休郁郁寡欢地问道。医院有不少人看见霍夫曼带着他上了飞车,但休·威尔比仍不指望有人能找到他。
“墨西哥城。”霍夫曼双眼直视前方,头也不回地说,“夫人本来在华雷斯办事,但她听说这件事后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
“夫人?”休·威尔比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魂不守舍地问道,“长官,艾登·霍夫曼,你究竟为谁办事?难道不是墨西哥毒枭?”
“为什么会这么想?”霍夫曼斜睨了一眼,轻声说,“墨西哥并不只有玉米卷和毒品,只有泰隆生物科技才有足够的筹码笼络人心。”
休沉默了一小会儿。“你为萨姆·斯宾塞干活。”他冷冷地说,“谟涅摩绪涅,那种新型致幻剂,是泰隆的产品,对吗?只有那样的大公司,才有可能研发出如此诡异的药物。”
“谟涅摩绪涅并非本名,只是代号。”霍夫曼摇了摇头,解释道,“确切地说,这种新药并非公司的产品,而是萨姆·斯宾塞从比邻星带回来的植物萃取物。”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事实上,我并非替萨姆·斯宾塞办事,我只替斯宾塞夫人干活。”
“有什么区别?”休·威尔比满不在乎地问道。
霍夫曼微微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笑容。“你会知道的。”他神秘兮兮地说,“夫人会向你解释一切,包括你吃下的那种药物。”
泰隆生物科技公司矗立于墨西哥城市中心宪法广场东北侧,毗邻国家宫和主教座堂,其建筑外观呈金字塔形,每逢传统节日或重大活动便沐浴在宪法广场的升旗国歌和教堂的管风琴乐声及唱诗班歌声之中。此处原是一处大神庙遗址,后来公司搬迁至墨西哥城,在这里围绕着遗址建立总部大楼。
这个年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泰隆生物科技公司的大名。这家大而不倒的跨国公司成立于21世纪中期,一开始只是墨西哥米却肯州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玉米种植公司,后来却通过种植和出口牛油果发了家,并开始插足生物制药与义体制造行业。也正是从那时起之后,实业家萨姆·斯宾塞和他的泰隆科技迅速崛起,逐渐进入公众视野,其声名也越来越为人所知。
休·威尔比曾以为艾登·霍夫曼会带他前往泰隆生物科技总部,然而,当飞车抵达墨西哥城时,霍夫曼并不打算在宪法广场降落。他们与金字塔外观的总部大楼擦肩而过,像盘旋的飞鸟,在城市上空兜了一大圈,紧接着朝西飞去,最终降落在查普尔特佩克山顶的皇家城堡。这儿原是阿兹特克人的圣地,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和历史发展也曾作为军事要塞、皇家宫殿、总统官邸或气象台。
城堡具有西班牙时期的特色,有着优美的喷泉、精致的石雕、绚烂的玻璃彩窗和神圣而恢弘的天主教壁画。在萨姆·斯宾塞崛起之前,装潢华丽、历史悠久的城堡还是墨西哥的国立博物馆,展出着西班牙时期的诸多文物。只是时过境迁,此处如今成了斯宾塞一家的私宅。
艾登·霍夫曼看起来并非第一次来这里。他下了车,便引着休·威尔比越过石阶,绕过廊柱,一路朝着城堡内部穿行,好似一位在此生活多年的管家,尽忠职守,懂得如何适时保持沉默。
城堡的装潢和摆设让休眼花缭乱,洁净齐整的大理石砖反射着令人炫目的华彩。从那精益求精又不计成本的细节中,休·威尔比隐约察觉到一种古怪的既视感。这种感觉多次袭击他,在漫步花园时,在看着松鼠被佣人投喂食物时,在抚摸憨态可掬的汉白玉狮子雕像时,在转角撞见下一片豁然开朗的新天地时,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皆不由自主泛了上来,困扰着他,却始终捉摸不透,仿佛一片迷雾中的森林,仿佛一切经历早已经历,仿佛这一整座城堡都是一个罩着神秘面纱的谜题。
“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休·威尔比喃喃道,“一切好像发生过,这和谟涅摩绪涅有关吗?”
“Déjàvu(2),”艾登·霍夫曼投去饱含同情的一眼,轻声说道,“既视感的确是戒断反应的诸多症状之一。”
路宽阔而蜿蜒,探向城堡深处,轻柔绵软的羊绒红毯把二人领向一处古香古色的会客餐厅。这是一个清幽宁静的茶色空间,天花板、墙壁和地板皆是木头做的,在时间长河的浸泡中散发出一股木材独有的芳香。到处都是精美的雕花,到处都是繁复的纹路,温暖的壁炉、高耸的门廊和明亮的吊灯都藏着符号与印记,在不经意间闪烁着优雅、浓郁且历久弥新的璀璨华光。
两人进屋的时候,一位身材窈窕、美艳绝伦的年轻妇人正坐在餐桌旁逗弄着一只从屋外蹿进来的松鼠,只留给门口两人一个婉约的侧影和一抹明艳动人的浅笑。女子风情万种,看起来不算老,只在二十岁接近三十岁上下,像一朵盛开的海棠,像一丛熟透了、炸裂了的红色浆果,正处于女人最具风韵的年龄,既不像含羞少女那般青涩稚嫩,也不像老妪那样鸡皮鹤发、行将就木。这就是萨姆·斯宾塞的妻子。她的实际年龄也许已有七八十岁,但通过定期修复端粒体以及服用延缓衰老的药物,岁月便不得不在科技面前退步,并因此在她脸上驻足。
“莱拉·斯宾塞。”艾登·霍夫曼在休的耳边小声说道。然后,他轻轻迈出一步,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和姿态鞠了一躬。“夫人,”霍夫曼恭敬地说,“休·威尔比来了。”
“我看到了。”莱拉没有扭头,仅挥了挥手,像在打发一只苍蝇。“谢谢你,霍夫曼,”她不冷不热地说,“你下去吧,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也许是有所顾虑,也许是另有想法,霍夫曼站在门口犹疑了好一会儿,才迈着迟钝的步伐远去。这个在巴尔的摩称得上位高权重的男人在临走前看了休·威尔比一眼,那双眼白泛黄的褐色眼睛闪动着一种警告和威胁的光。休在那眼光深处看到了更多更见不得人的渴慕、贪婪和嫉妒。
莱拉看着霍夫曼的身影远去,倏地露齿一笑。“是个男人都想上我。”她漫不经心地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还没等休·威尔比回答,她又自顾自摇头。“不,”她说,“不是因为我貌美,也不是因为我气质动人,这份美丽在世上并不独有。”
“那是为何?”休轻声问道。
“因为财富。”莱拉·斯宾塞蓦地出手,一把攥住松鼠的脖颈,朝着窗外随手一抛。可怜的小家伙甩动着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划过一道栗色的弧线,掉进窗台外的花丛里,像冒昧的追求者,悻悻然、灰溜溜地离去。“我是莱拉·斯宾塞,这句话本身意味着权力和财富。”她骄傲而不乏矜持地说,“不仅是男人,甚至还包括女人,只要足够了解现状,就明白拥有我等于拥有惊人的权力和海量的财富。”
休收回目光,猜想那只松鼠一定还会再来。这小家伙在此长大,讨食成了本能,便绝不气馁。人也是这样的。人在文明中成长,攫取权力、追求地位和金钱已是本能。“但你有丈夫。”他冷静且拘谨地说,“你的财富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你的丈夫,尽管昔年,当一切步入正轨,他选择在公司如日中天的时候将事务托付于你,自己却驾驶造价高昂的亚光速飞船前往4。22光年之外的比邻星。但是,你的丈夫一个月前回来了,除非他们绕过你的丈夫,否则这不成立。”
“你不懂,所以你还不了解现状。”莱拉挪动椅子,挺起腰板站起身子,终于显露出正面。
这儿的一切都有一种奇特的似曾相识之感,包括这位高贵的夫人也在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魅力。直到这时,休·威尔比才注意到女人穿着一件热烈鲜艳的波西米亚低胸长裙,与她个人的身份以及此地的装修风格大相径庭。
莱拉·斯宾塞很高,身材极佳,丰润的嘴唇和明亮的眼睛四周涂抹着时下流行的红色荧光唇膏和粉色闪光眼影。当她起身时,莱拉胸口的衣领微微下垂,背着光隐隐透露出一大片细腻白皙的绵软肌肤。但当她完全站直,完全舒展开身子时,莱拉的头颅便骄傲地抬起,视线也高人一等,身长远高出休·威尔比大半个脑袋。
“来吧,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的丈夫。”斯宾塞夫人扭动腰肢,款款而行,如风中摇曳的杨柳。她带着他踩上回旋的阶梯,扶着棕褐色的实木栏杆,经过描绘着西班牙统治时期市井百态的壁画,转入空旷而悠远的大理石长廊。
他们来到二楼,进了其中一个刷着红漆、铺着灰色石砖的宽敞房间,房间内空无一物,唯有森森寒气浮于空气。这一幕在一座如此讲究的城堡里是极不正常的,就像把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摆在一堆古典油画里。
莱拉·斯宾塞进了屋便摩挲着墙壁,在找到某个隐藏点之后便轻轻按了下去。霎时间,墙体内嵌,又向两侧滑开。一道暗门被打开了,门内黑魆魆一片,涌动着神秘的黑暗。时不时有些许冷气从门里飘了出来,在门外敞亮的光线下呈现出迷雾般的白色。
“来。”女人嫣然一笑,迈着轻盈得几乎要跃起来的步伐,缓缓地、缓缓地没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