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碎的妖心(第6页)
蔺老板如此这般暗暗盘算着,便欲起身去打个招呼。却见那男子突然身子前倾,从桌边放着的一摞碗里取了个大海碗放在自个儿面前,一只手轻轻松松提起了酒坛,那色泽清透的酒液便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碗里。一碗见满,男子放下坛子,端碗仰头,一饮而尽。
蔺老板都吓呆了。这这这……这可是长乐居的酒啊,一坛值……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大喜的日子,一个壮汉如此喝闷酒,怎像是来拼命的?
蔺老板混迹商海二十年,自诩看人一看一个准,又陪着婆娘听过不少你侬我侬的唱曲,于是便瞬间脑补了一个将军之女大婚,爱慕她的无名小卒伤心醉饮的戏码。不对不对,若是无名小卒,怎会被请至内府?难不成是混进来的?
他仔细看看那男子,见着的不过是粗布衣衫,心中的势利便冒了头,遂大无畏地站了起来,对那男子喝道:“你是何人?可有请帖?”
那男子饮酒的手势一顿,抬眸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未见有多么凌厉,却让也算商海沉浮多年的蔺老板瞬间遍体生寒。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嗜血无情、冰冷残暴,天地倒转与我何干,人间地狱亦无所谓呀!
蔺老板缩了缩脖子,心肝儿在胸中颤了又颤。不少人向他望来,他直觉不能丢了面子,正要大着胆子再说些什么打打圆场,却听一个朗若清风的少女声音传来:“先生不知,他是贵客。”
蔺老板正等着这台阶下呢,心里叫声“好险”,脸上却是一副大气淡然的样子,道:“原来是个误会。”身子往椅子里一倒,呼哧喘了口气。他转脸望向那替自己解了围的少女,却见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清秀可人,身边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少年。二人走到他这桌前坐下,那少女笑盈盈地对着他点了下头,眸光便落在那壮汉身上。
蔺老板缓了口气,才又打起精神观察那少女与壮汉。本以为这二人有甚渊源,可仔细瞧着却又不像。那少女的目光却十分奇异,似是怜惜歉疚,又似是冰冷绝情。而那壮汉却毫无所觉,只是默默地又倒了一碗酒,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少女自然便是素时。她与邻座的鱼丸对视了一眼,已然确认了此人的身份,但她一时间并未说破,也没有打扰,任他喝干了那一坛子的桂花酒。
他大约是想学人一般喝醉吧,只是,妖……怎么能喝得醉呢?
素时暗暗叹息一声,抬眸望向候在不远处的小丫鬟。那小丫鬟竟吓得一个哆嗦,朝她怯生生地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素时点了点头,小丫鬟又哆嗦了一下,方才踉跄着快步跑开,给她的主人送信去了。
他怀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可以在转瞬间毁灭千万兵马,却又爱得如此卑微而隐忍。妖,该是这样的吗?鱼丸皱眉。
近处传来人们隐隐的惊呼声。几人抬头望去,却见一身红衣的女子缓缓走来。秦凰本就姿容绝俗,而今日略施粉黛,更显得冰肌玉骨,绝色倾城。这样一个待嫁的倾城美人,没有按规矩守在洞房内,却莲步轻移到那孤零零喝酒的壮汉面前,目光怔然地望着他。
包括蔺老板在内的一众人都狠狠倒吸了口气。这是什么情况?新娘反悔了,不嫁苏小将军了,要悔婚改嫁这个男人?这可是将军府的丑闻哪!那他们这些亲眼见证了的人,会被封口,还是直接……被灭口?!
机智老辣如蔺老板之流,已经在四下寻找逃生路线了。辛却突然放下酒坛,站了起来。他的身形当真十分宽厚高大,秦凰已算是女子中极高挑的了,却不过到他的胸膛。他用一双清冷的眸子俯视着秦凰,声音十分平静:“说吧。”
秦凰一怔:“什么……”
“大婚之日,一刻千金。”辛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痛苦,“这般时刻,你出来见我,不会有第二件事了吧。还记得那一日,城墙之上,我曾经对天地立誓——以我全部的力量,实现你三个愿望。若违此誓,则粉身碎骨,心裂而亡!”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素时只觉心口传来一阵闷痛,手也微微发起抖来。鱼丸轻轻抵住她的背脊,仿佛要给她些力量。素时望向秦凰——秦凰没有丝毫动摇,目光依旧如百年不化的寒冰。
辛沉默了片刻,又道:“你的第一个愿望,是城池平安;你的第二个愿望,是父兄康复,我都已经替你做到。说吧,你的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
秦凰目光微敛,微微咬住下唇。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脸去,望向周围的每一张脸庞。
她将要嫁的夫君,穿着大红喜服,正凝望着自己,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担心;她的父亲兄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站在不远处;她的母亲不再以泪洗面,而是被城中贵女们簇拥在中间;来的客人每一个脸上都带着喜气,都是活生生的……
没有战争,没有被屠城,没有家园尽毁。
这一切,应当归功于眼前这个妖。她该感激他的,可讽刺的是,她不能。
那一日,素时的话在她耳畔响起,如九天惊雷。
——“秦姑娘,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今日辛可以帮你,若有一日他也帮了别人,又该如何?如果有一天蛮族也救了他,也许下三个愿望呢?那时,你的父兄能否安在?家国能否安在?我说你是饮鸩止渴,没有错吧。”
为了她的家人、她的家国,她必须自私一次。哪怕代价是让她这个以怨报德的人,堕入永恒的阿鼻地狱。
“我最后一个愿望,是要你的心。”
沉默,许久许久的沉默。世界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声音,唯有挂起的红绸布被风吹起,发出唏嘘般的扑簌声响。
这世间,从来多情人也是无情人。
辛突然哈哈大笑,以手扶桌。他的笑声里充满讥讽、无奈、伤心、绝望。那已不能称之为笑声,反倒近乎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恸哭。
“你要我的心……”他重复了一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好啊。我的心,给你便是!”
辛突然伸出右手,五指成勾,一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中,掏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尚在一下下跳动的心脏。
“怦怦怦……”
就连秦凰也愣在了原地。她想过许多种结果——有那个誓言在,也许辛会暴跳如雷,与她同归于尽;也许会苦苦哀求,以不再协助其他人作为交换。
哪一种,也不是此刻的决绝。
不,决绝的人是她。她利用了自己那一丁点几乎算不上恩情的施恩,要逼他去死。是的,逼他去死。即使他此刻发誓自己永远不会伤害她和她的家人,她也不会真的相信。因为他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可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挖出自己的心,双手捧到她的眼前。看啊,这就是我的心,我的心这样简单、这样诚实,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永不会伤害你。
一条红绸仿佛再也无法抵御风,飘落在地。秦凰的眼前,突然流水般闪过往昔的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