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宗亮的歌剧灵感2003(第2页)
司马:回顾你刚到美国的时光。你离开中国的时候已经是一位成熟的音乐家。
盛:我受过很好的训练,而我有很大的理想,但我也知道,还需要学很多东西。
司马:你在哪一个时候,想当作曲家?
盛:那是很久以前。我在青海的时候,已经想写音乐了。但是我对作曲的难度,一无所知。我以为你只需要找到个好旋律就行。我现在明白,能写出一个好的旋律只是开端罢了。我入读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时的情况很不一样。我有音乐天赋,但还有不少困难。我也上了一些指挥课,因为我比一些本科学生表现得更好,老师们提议我转换专业。我当年也差不多接纳了他们的建议。要是我真的改为指挥专业的学生,我猜我会失败。我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父母移居纽约。我爸爸是一位很典型的中国父亲,他担心我到美国以后,很难找到工作。有一次,父亲在社交场合碰到了知名艺术家经理人哈罗德·肖(HaroldShaw),便问他:“我儿子是上海音乐学院的高才生。他打算来美国学作曲。你认为他有机会吗?”肖先生反问:“他还会做些什么?”“他会弹钢琴,也懂指挥。”“好一点儿。”于是,我父亲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的书信(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给我,告诉我音乐这行很艰难,或者我应该想想科学或从医。我当时十分困惑。在上音,我名列前茅,我很用功,明白到今天我勤奋学习所得,到了外地是不会浪费的。我做了决定,给自己5年期限,看看可不可以在纽约立足;倘当不成作曲家,再作其他打算。我很幸运:第二年就得到美国文学院的艾夫斯(CharlesIves)奖金。到了第三年,遇上伯恩斯坦,也去了阿斯本(Aspen)。因此,改行的计划就被搁置了。
司马:与你同辈的中国作曲家来到美国时的音乐界十分动**。作曲家选择离开学院,不再写音乐给同行和或观众席里面5个明白复杂音乐的人。新音乐开始与广大听众有联系。你的音乐教育中,有多少是从学院学来的,又有多少是因为你参与实践性音乐活动而得来的?
盛:在哥大之前,我在皇后学院念书,那是我学习生涯中一段很重要的日子。我在那里开始明白整个古典音乐传统。任何一个真正的革命者,需要深入了解他的传统。你不可以把一切传统都卸下,像布列兹30年前提倡的那样。我猜,现在连布列兹都已改变了立场。你试看看历史,被规范在史书的人物、有作品进入常规曲目的作曲家,他们对前人的认识比对同辈的认识更深。生命是进化的,不是一项革命。我们应该设想革命,但是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讲,我们每一个人只可能是进化过程的一小部分。
司马:可以谈谈你与伯恩斯坦关系的重要性吗?
盛:伯恩斯坦先生教导我,如何重估我对古典音乐的全部知识。他带领我,找到自己第一次创作的突破,使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用音乐表达自己。直到那个时候,我都还没有真正了解古典音乐。
司马: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盛:在坦格尔伍德(Tanglewood)。那年夏天,我刚成为坦格尔伍德学院的学生,正碰上伯恩斯坦几年来第一次重返学院。所以,大家见了面都很兴奋,他听了我的音乐,然后邀请我看他的排练,更把我的名字放入他的“私人名单”。从此以后,每一次伯恩斯坦在纽约排练,我就像上教堂一般虔诚地守在观众席上,我往往是那里唯一的作曲家。
司马:你从他身上学到的,是理论,还是实践?
盛:简单地说,他是一个出众的老师。他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分析很复杂的东西,但又不会因此失去了对事物的深度的把握。与他在一起,就是不停地学习:学音乐、学教育、学西方人餐桌上的礼仪。无论他到哪儿去,我都跟着他。在音乐上的交流是这样的:我们有时候在一起,他会说:“你练琴吧,我到隔壁打个电话。”当他回来时,如果我刚才弹巴赫,他就会给我上巴赫课。这段时光对我来讲,实在太好了。我当时很渴望可以学到知识——纯正的知识——有了伯恩斯坦在身边,使我倍受鼓舞。可以用更具体的方法来描述这个机遇吗?我从来都爱挑剔老师。很多老师都使我学到很多,我常会跟从他们的指示,但是在我心里,只有一个老师是从来不会使我失望的,那就是伯恩斯坦。他是我的最佳榜样:指挥家、钢琴家,而最重要的,他是一位作曲家。
司马:你提到他与观众联系的独特方法,但他的音乐也是这样的。作为一个为了听觉享受而创作的作曲家,伯恩斯坦是当代的先驱。或者,应该说他的风格保持着古老的一套。他就是绕过了学院派得势的几十年光景而取得这些成就。
盛:他坚决反对,并且不愿意参与学院派。我曾经给他看过我的一首作品《宋词两首》,这是我现在还允许自己演出的最早期作品,当时是在纽约的职业首演。我当时自己感到很满意。他问我:“这首作品是写给谁的?你,指挥,音乐家们,你的同行?”我答不出来,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来,没有真正想过,我为什么作曲。一个星期后我还答不了他的问题。我回去见他,我就问他的意思,但他没有回答我。后来我反问他:“好了,你的作品是写给谁的?”他说:“我不告诉你。”当然,这个问题有点荒谬,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找个答案真的不容易。当年有很多人跟随米尔顿·巴比特(MiltonBabbitt)那套“谁管你喜欢听不喜欢听”理论,所以要是你说你是为了观众而创作,那不容易。现在我可以跟你说,我创作首先是为了自己,其次是为了观众。我假设,把自己放在观众群之中,向自己提问,如果我坐在观众席,我会喜欢这首作品吗?如果我觉得兴奋,那我猜想观众也会有同感。
司马:有一些乐评人,特别赞许你的“愤怒”作品。你觉得当你自己愤怒时,创作状态会不会更好?
盛:我绝对有这一面,但我只有一首真正愤怒的作品,那就是《痕》。《南京!南京!》也有愤怒的一面,但是这首乐曲得到了解决。我觉得我成熟了。如果你比较这两首乐曲,它们都是关于历史悲剧的。两者都残酷、悲壮、有很多人牺牲。其分别却是因为我亲身经历了《痕》,却没有目睹《南京!南京!》。还有,乐曲的创作也有十年的距离,我人生体验已经不一样了。《南京!南京!》描述了一个很悲情的时代,但是黑暗的一天过后,还是有人性的。《痕》却不一样:我有这么多愤怒与哀伤,作品没有容纳人性的空间。
司马:这两个悲剧还有另一种分别:一个源自外部的侵略,但另一个却是内在的发动。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
盛:对我来讲,它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创作《痕》的时候,心力交瘁。当我第一次听到演奏出来的效果,真的像一首乐曲时,我想:“哇,很震撼。”它令我落泪。但我听过作品10遍以后,再不哭了。感觉上有了解决之道,就像《南京!南京!》。我对两首曲子的看法很不同。我不知道,要是我亲身经历过南京大屠杀,我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是,写《南京!南京!》时,我觉得自己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不是一个个别的躯体。
司马:你刚来到美国的时候,对中国的感情如何?
盛:我愤怒,很愤怒,因为“**”祸害了国家。我离开的时候,也感到内疚,因为我自私地离开祖国,去寻找更好的生活。当年,大多数人都认为中国不可救药,在那个时候,我在美国也是前途未卜。我很困惑,但我立志要尝试一下。我在美国开始崭露头角的时候,也是中国崛起的时候。这令我很安慰,虽然我已经离开了,也扮演不了任何角色。
司马:你等了14年才回国。你回国的时候,有什么感想?
盛:人还是很好。当我离开青海回到上海,是1978年。我入读上音,再没有回头。我与一些当年在青海认识的朋友还保持联系,但那是我生命中一段我想忘记的往事。千禧年我回到青海,我觉得很不自在。朋友们会怎样看待我?他们还会对我友善吗?毕竟我离开了他们。但是,他们很接受我,这使我感到很意外。上海就不一样了。我离开上海14年后,重返我的出生地。我离开上音的时候,没有愤怒。我们的关系保持得很不错。我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已经打算聘任我,希望我毕业后留校任教。在中国,可以留校任教是莫大的光荣。现在回首,我宁愿被派到交响乐团工作,也不想留在校园里。不管怎样,上音与我的关系不错。青海却真的不一样。
司马:他们现在看你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盛:从前认识我的人,还会认为我是中国人。虽然海归潮造成社会的不平衡,我觉得中国与其他国家不一样,越南就是个例子。中国人现在生活得很好,他们有这种态度:“你们在那里做你们的,我们在这里做我们的。”我在美国发展我的事业,中国的发展速度也很惊人。因此,我们的差距不大。如果他们在中国吃苦的话,我回去面对的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了。
司马:我们来个假设。如果你没有离开中国,你会变成怎样的音乐人?
盛:我真不知道。这个问题很有趣。有一次,在卡内基“做音乐”(MakingMusic)系列的公开论坛中,卡内基艺术总监问我,用什么来衡量成功。我当天很累,没有好好地回答。让我在这里再试一遍:世界上有两种成功。一种是得到公众的认可,另外一种是由个人确定的。每一次我完成一首作品,我总会问自己,我有没有竭尽全力?有没有走向至善?我有没有表露真正的自己?我想你一定要坦诚对待自己,才可以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这不一定代表你要坦诚对待其他人)。大部分人都知道自己多成功,他们不一定说得出来,但他们知道。有时候更有人会装腔作势,弥补不足。我觉得我已经达到了这两种成功。当我在中国的时候,我以为我永远不可以真正掌握西方音乐。如果我留在中国,我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对音乐有这么深入的理解。要是30年前我能碰上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师,我会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