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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往事(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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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克功和吴天明等十几个被专政对象,同时关在一个散发着臭烘烘牛粪味的牛棚里。背靠背,面对面,天天揭发检举他人和自己“反党反人民”的滔天罪行。当时被造反派们称之为“刺刀见红”,就是当面揭发的意思。最先端起“刺刀”在战友身上见红的并不是吴天明,而是于克功。

于克功进了牛棚被揪斗几次,和造反派们反抗了几回。被打得老伤再犯,新伤又添,反正一身是伤。他痛定思痛,觉得应该讲究点策略,这帮专政人员比法西斯残暴多了,尤其是对内部矛盾那是心黑手辣。传说中的渣滓洞、白公馆也不过如此。一个个近二十年没打仗,岁数还都不小,身居高位的将领们突然成了“阶下囚”,一时难以适应。火暴脾气对付不了严刑拷打,曾经的英雄如今被一群浑蛋折磨成了“狗熊”。是非颠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地方说理,只能自己想撤。

于克功想出的第一个办法,就是主动交代问题。你们不是说老子是土匪头子吗?那老子就是土匪头子,还是大土匪头子。

经验证明,此举收效甚快。老实交代问题,最能得到专政者的欢迎。挨批挨斗的时间和次数明显减少,天天写交代材料,和专政人员谈话,省了不少的皮肉之苦,甚至连劳动改造都免了。在他的带动下,一帮被打倒的老干部们,个个把自己变成了真正的“牛鬼蛇神”,把自己说得那叫一个坏,黄世仁他妈也没自己坏,好像生下来就坏透了腔,个个都是娘胎里带来的胎里坏。反正就像跟自己有仇似的,成摞成摞的稿纸,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

后来,造反派们明白了,这帮老东西,滑头大大的,这是避重就轻啊。有的还明里交代问题,暗中为自己歌功颂德,这他妈还了得?对无产阶级专政持嘲笑态度哪成?于是再出重拳,把于克功等人再次打得皮开肉绽。

于克功想出的第二个办法是绝食,他真不想活了。十二岁参加革命,虽然走过半年弯路,当了半年土匪,可那也不是是自己自愿的,是饿昏了被土匪救了,而且那伙土匪很快就被八路军招安,最后几百人均战死在抗日战场,还是为了掩护曾庆云率领的八路军主力而死,他们是民族真正的功臣。

于克功想死,没等造反派们发现他自决于人民的行动,就有人提前发现了。挨饿时期就省下小米接济于克功一家的吴天明,又把自己的大饼子硬塞进于克功的嘴里,还没命地往他嘴里灌凉水。

于克功实在气得不行,大声骂道:“你个国民党狗特务,跟老子有仇怎么的?妈的,想死都不行?”

但吴天明说句话差点没把于克功气死。“老于啊,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居然是于克功劝吴天明的话,让他用在这儿了。于克功一世英名,现在已经活得够赖了,再赖下去,哪还有个头,就玩笑似的说了句,“你再给老子喂食,老子就把你当初那些破事抖搂出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马上有人向专政组汇报,说于克功掌握重大情况隐瞒不报。造反派们如获至宝,马上连夜提审于克功。这回于克功决心已下,宁死也不说。可以揭发自己,坚决不出卖战友,况且他的战友吴天明也没什么好出卖的。

5

于树仁在“文革”初期的日子混得不错,和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取得了联系,当上了造反派头子,他要亲自给老部下、老战友于克功过堂。

“老于,问题交代清楚了吗?”于树仁和颜悦色。

“稿纸写了两大摞,奶奶的,老子长这么大,头一回写这么多字。”于克功愤愤不平。

“思想觉悟提高得很快啊。”于树仁进一步表示政治上的关心。

“那是啊,老子十二岁参加革命,如今混到师长,觉悟他奶奶的越混越低,还得让那帮小兔崽子来帮助。”于克功摸着脸上的伤疤,又摸摸身上的老伤,话里带刺。

“老于,你也是老同志了,思想问题事小,路线错误事大啊……”于树仁话里有话步步紧逼。

于克功顿时觉得脑袋里像塞了膨化物,大得像个倭瓜。路线错误?哪次路线斗争不死人啊?他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

“老于,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不要跟着党内那些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人越跑越远,快回到毛主席正确的革命路线上来吧。”

这话于克功听着似曾相识,听着备感亲切。当年曾庆云跟于阎王的谈话就在耳边回响。

“毛泽东盖世豪杰……”哪怕像于阎王这路土包子,一听说毛泽东的名字,都震得如雷贯耳。能在盖世豪杰麾下战斗,唯其马首是瞻,那是祖坟冒青烟无上光荣的事。连没有文化的于克功,都觉得中国传统文化极具魅力,跟着真龙天子,跟着正宗的革命领袖,跟着毛主席打天下,肯定没有错,“良臣择主而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于克功没读过一天马列的书,可以愤恨造反派的残酷无情,但绝不会怀疑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指引的革命方向。从他跟着于阎王,跟着曾庆云参加八路军,参加革命的那天起,就抱定了跟着毛主席,跟着革命路线走到底的决心,每次听到毛主席的名字,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毛主席万岁!”于克功突然大吼一声,把于树仁吓了一跳。

“想通了?”

“想通了,谁反对毛主席,我就打倒谁,老子跟他战斗到底!”

“这就对了嘛,现在曾庆云反党,跟‘彭、罗、陆、杨反党集团’贴得太近,你可要向他们反戈一击。”

“曾庆云?当年他不执行毛主席的正确路线,把我们独立大队深陷敌后,抛弃革命同志,这个算不算反党?”

“当然算了,老于,你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继续揭发,必须和他们划清界线。还有吗?吴天明呢?他可是给国民党师长当过勤务兵。”

于克功的觉悟确实不高,境界也没高到哪儿去。一介武夫用不着懂什么马列主义原理,知道“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折不断”的道理即可,会摆弄枪就行。如今受人摆弄,他也没觉得什么民族的灾难和悲剧,顶多主席身边出坏人罢了,哪知道这么复杂。一帮穷秀才的伎俩他也领教了,煽动一帮半大孩子起来造反,能成什么气候?也就是闹腾闹腾,闹完了该干啥干啥去。等主席身边的坏人一旦清除,社会秩序即可恢复。现在看来,情况远非那么简单,连横刀立马,率领他们跨过鸭绿江的彭老总也成了反党集团头子,国家主席,一大批将帅都成了坏人,这可真让人糊涂。领着他走上革命道路的曾庆云,居然成了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得力干将,这他妈还有好人吗?

于克功颠来倒去地想不明白,揭发曾庆云不过是他情绪激动时,顺口说出的一件事实。当初独立大队在于阎王率领下与日寇血战,掩护主力撤退,大家都是土匪出身,谁的觉悟也不高,就知道杀鬼子。对曾庆云的怨气大得惊人,唾沫星子聚在一起,能把曾庆云浮起来,可怨气再大也得服从命令,最后只能把一腔怨气带到坟墓里去(日军钦佩这支抗日武装的忠勇,虽为敌方,仍按军人礼节予以集体厚葬)。

见于克功面有难色,于树仁并没有趁热打铁。反正这老家伙已经心理松动,给他一个缓冲空间,也是以退为进的好办法。

“老于,回去好好想一想,你和他们不一样,拉一拉就能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还是革命的好同志,国家一旦有事,还得靠你领兵出马,不要再有什么顾虑,有党,有‘文革’领导小组给你撑腰……想起什么,随时找我……”

于克功踉踉跄跄地挪回牛棚,脑袋里翻江倒海。这吴天明一天神经兮兮确实有疑点,可与自己共事多年,说他是国民党没问题,共产党员入过国民党的多了,而且吴天明充其量就是个勤务兵,压根不是什么国民党员。说吴天明有变节行为,杀了自己也不会相信。唯一能算阶级立场问题的只有拼死和他的师长一起拒不投降。而那师长早成了民主进步人士,主子都没事,做部下的就有事了?思来想去,于克功狠狠地啃了两口吴天明留给他的大饼子,终于想起吴天明代表资产阶级立场的一件事。

6

“妈的,这老小子不光给我吃过小米、大饼子,给俘虏的美国鬼子也吃过大饼子啊。美国鬼子,美帝国主义,一向跟我们势不两立啊。”于克功一激动,只想到大饼子和阶级立场,早把咱们的俘虏政策忘到了脑后。恐怕“文革”时的人们,不论职位高低,都这路想法,头脑热得快把脑浆子沸腾冒泡,都学会了透过现象看本质。

1947年10月,盘龙山一战后,被俘的吴天明被编入于克功班,作战还算英勇,就是不大爱吱声。当时部队逃跑现象严重,有时成连成排地开小差,甚至携带武器。为了避免开小差,各连队都组织排长、班长等战斗骨干和老同志、老党员负责有逃跑嫌疑的“落后同志”的思想工作,这部分人被称作“思想骨干”,而嫌疑人则被称作“重点人”。说白了就是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盯着,像看贼似的看着那伙“重点人”。刚解放过来的战士差不多都成了“重点人”,吴天明岁数小,还给国民党师长当过勤务兵,那是“重点人”中的“重点人”,由班长于克功亲自负责。

于克功的办法很绝,在当时也很实用,就是晚上睡觉,把“重点人”的棉裤统一收起来。后来觉得这办法虽好,但容易伤人自尊,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全班的棉裤统一收到班长处,大家都一样光腚睡觉,不分亲疏里外。可除了夏天不适用以外,收棉裤影响作战,夜间一旦有了情况,领棉裤就得耽误一会儿,极易贻误战机。后来于克功又跟其他老班长学习了先进经验,每到宿营,以关心下属为名,催促本班战士洗脚。我军当年最厉害的战术就是运动战,“铁脚板”可是运动战的法宝,每到宿营地,洗脚是头等大事。弟兄们前脚洗完“法宝”,于克功后脚就来收鞋,统一保管在他身边,也不管那脚汗味多么熏人,人不跑就成。像吴天明这样的“重中之重”,光收鞋都不行,上茅房也得由于克功亲自陪着去,要是赶上他拉肚子,一晚上拉稀十来次,于克功也得跟着起十几次夜,这觉甭睡了。

一直到部队渡过长江,国民党大势已去,全国解放近在眼前,“思想骨干”们的工作量才算减轻,“重点人”也不再重点,胜利之师没人再对革命悲观失望。可于克功对吴天明的“照顾”却从未减弱,他一向看不上这个不爱吱声的“闷葫芦”。

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A军成为首批入朝参战的志愿军部队。那时,二十岁的于克功已当上了步兵六连二排排长,擅长乐器的吴天明也当上了连队司号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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