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卞之琳李广田与何其芳的诗歌与散文(第2页)
多少年前——
此地可是无底的大海?
多少年前——
此地可是平湖绿波?
我步步地踏着,颗颗地拾掇,
我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凄切!
这种凄切深深地潜入抒情主体的诗心,伴着凄切的盲笛(《盲笛》),在淡淡忧伤的乡愁(《乡愁》)与带着清泪的流星(《流星》)中流转,甚至百卉吐艳的春天也化为妖女与毒蛇(《春天》),丁香花披着“阴暗的衣裳”“结着幽怨的,幽怨的芬芳”(《丁香》)。于是他笔下的塞北故都就是扬着灰土的龌龊的象征,是只有死亡气息的疾病与忧郁的集结地,到处充斥着“菌臭霉气”与“败絮腐骨”(《故都》)。从这里可以闻到波德莱尔《恶之花》的气息。然而正如《地之子》与《父母与沙原》等诗所表现的,他的诗更显出泥土的质朴。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与卞之琳的诗没有共通处,如《灯下》一诗就与卞之琳的诗很相似。
如果说在早期李广田是诗歌与散文并重,那么,从1935年后他创作的重心明显转向散文。他的《画廊集》由周作人作序,周在赞赏他的“艰苦卓绝的生活与精神”之外,更将这部散文集引为“言志”的知己。冯至在《李广田文集》的《序》中,在指出他读书时喜欢的英国散文家怀特、何德森与玛尔廷等对其散文的影响后,又说“像《野店》和《山水》这样的文章,我看只有具有悠久散文传统的中国人才写得出来,如果玛尔廷在世,读到这两篇文章,不知是要引为同调呢,还是自叹不如”。虽然很少写诗,但在李广田的《秋天》等散文中仍能感受到浓烈的诗情,而在有些散文中作者又摒弃主观感情,《画廊》就是如实描绘乡村画市的趣味:
画呢,自然都很合乡下人的脾味,他们在那里拣着,挑着,在那里讲图画中故事,又在那里细琢细磨地讲价钱。小孩子,穿了红红绿绿的衣服,仰着脸看得出神,从这一张看到那一张,他们对于“有余图”或“莲生九子”之类的特别喜欢。老年人呢,都衔了长烟管,天气很冷了,他们像每人擎了一个小小手炉似的,吸着,暖着,烟斗里冒着缕缕的青烟。他们总爱买些“老寿星”,“全家福”,“五谷丰登”,或“仙人对棋”之类。一面看着,也许有一个老者在那里讲起来了,说古时候有一个上山打柴的青年人,因贪看两个老人在石凳上下棋,竟把打柴回家的事完全忘了,一局棋罢,他乃如一梦醒来,从山上回来时,无论如何再也寻不见来路,人世间已几易春秋,树叶子已经黄过几十次又绿过几十次了。讲完了,指着壁上的画,叹息着。也有人在那里讲论戏文,因有大多数画是画了剧中情节,那讲着的人自然是一个爱剧又懂剧的,不知不觉间你会听到他哼哼起来了,哼哼着唱起剧文来,再没有比这个更能给人以和平之感的了。是的,和平之感,你会听到好些人在那里低低地哼着,低低地,像一群蜜蜂,像使人做梦的魔术咒语。人们在那里不相拥挤,不吵闹,一切都从容,闲静,叫人想到些舒服事情。就这样,从太阳高升时起,一直到日头打斜时止,不断地有赶集人到这座破庙来,从这里带着微笑,拿了年画去。
这种散文与周作人《乌篷船》《故乡的野菜》属于同类,并且下启梁实秋的《雅舍小品》一类的散文。
何其芳(1912—1977),原名何永芳,四川万县人。1929年考入中国公学,次年开始发表小说与诗歌。1931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36年出版诗集《燕泥集》(《汉园集》之一)与散文集《画梦录》,《画梦录》获《大公报》文艺奖。1938年出版诗文合集《刻意集》,与沙汀等赴延安,留鲁艺任教。1939年出版散文集《还乡杂记》。1942年在《解放日报》发表诗作《叹息三章》,很快受到批判,他立刻悔悟,尤其是在《讲话》之后的座谈会上,他检讨说:“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灵魂是不干净的……听了毛主席的教诲,我感到自己迫切需要改造。”何其芳是以艺术至上的《燕泥集》与《画梦录》等登上文坛的,他的悔罪很快成为延安成功改造知识分子的范例,这就是“何其芳现象”。1945年出版诗集《预言》《夜歌》与散文集《星火集》。1953年后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所长,直至逝世。
何其芳在文坛成名的诗集《燕泥集》与散文集《画梦录》,能将读者带入一个纯美的世界。除了新月派与戴望舒的影响,在诗歌创作上还受到法国象征派尤其是瓦雷里的影响。他的很多诗歌虽然大量使用了使无形变为有形、抽象变成具象的华彩意象,有些诗还运用了通感艺术;但由于不讲求节奏与韵律,若不分行排列就可能变成散文。也许人们会说,即使分行排列也是诗的意境,而他的散文集《画梦录》正是这种具有诗的意境的散文。先看《黄昏》:
马蹄声,孤独又忧郁的自远至近,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旧的黑色马车,空无乘人,纡徐的从我身侧走过。疑惑是载着黄昏,沿途散下它阴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远的消失了。
街上愈荒凉。暮色下垂而合闭,柔柔的,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慵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耸耸肩,脚下发出凄异的长叹。
写黄昏如诗,写人物也如诗。他的《墓》是以散文的形式哀悼一个躺在坟墓中的农家小女孩的,整篇散文都充满着诗意:
她对一朵刚开的花说,“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快乐的。”对照进她的小窗的星星说,“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悲哀的。”
……
她用手紧握着每一个新鲜的早晨,而又放开手,叹一口气让每一个黄昏过去。
小女孩躺倒墓中去了,文章又描写喜欢这位小女孩的雪麟:
快下山的夕阳如温暖的红色的唇,刚才吻过那小墓碑上“铃铃”二字的,又落到溪边的柳树下,树下有白藓的石上,石上坐着的年青人雪麟的衣衫上。他有和铃铃一样郁郁的眼睛,迷漠的望着。在那眼睛里展开了满山黄叶的秋天,展开了金风拂着的一泓秋水,展开了随着羊铃声转入深邃的牧女的梦。毕竟来了,铃铃期待的。
在花香与绿阴织成的春夜里,谁曾在梦里摘取过红熟的葡萄似的第一次蜜吻?谁曾梦过燕子化作年青的女郎来入梦,穿着燕翅色的衣衫?谁曾梦过一不相识的情侣来晤别,在她远嫁的前夕?
一个个春三月的梦呵,都如一片片你偶尔摘下的花瓣,夹在你手携的一册诗集里,你又偶尔在风雨之夕翻见,仍是盛开时的红艳,仍带着春天的香气。
其他如《雨前》《梦后》《独语》等散文篇章,都是诗意凝成的。且看《雨前》中的一段: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膏脂和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在何其芳的诗歌与散文之间具有浓重的互文性。因此,虽然《画梦录》与《画廊集》书名很相似,但他的散文不像李广田的散文带着泥土质朴的芳香,而是以浓墨重彩的笔触抒情记事而接近散文诗。虽然《画梦录》不具有散文诗《野草》那种愤世嫉俗的本体意味,但若是分行排列,很多篇散文也就成了诗。当然,并非他所有的诗都不重视节奏与韵律,他的《花环(放在一个小坟上)》可以与散文《墓》相映生辉,且看诗的第一节: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