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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泉城三长篇 大明湖猫城记与离婚(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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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泉城三长篇:《大明湖》《猫城记》与《离婚》

老舍1930年到1934年齐鲁大学任教期间是创作最为丰收的时期,几乎是一年创作一部长篇小说,而且在内容与形式上都有新的探索,在艺术表现上也有明显的提高。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老舍创作了《大明湖》《猫城记》《离婚》与《牛天赐传》四部长篇小说。其中《大明湖》已毁于日寇的炸弹。

从老舍凭着印象从中抢救出来的中篇小说《月牙儿》来看,《大明湖》应该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在《月牙儿》中,老舍首次将艺术描写的触角伸向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层市民社会的小人物,也是首次不用幽默的表现技巧而代之以浓重抒情的写实。有趣的是,现代中国的三部中短篇优秀小说《狂人日记》《月牙儿》与张爱玲的《金锁记》,都是以描写月儿与月光开头。而且《月牙儿》将月牙儿的意象贯穿小说全篇,勾连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七岁丧父后妈妈就靠卖**来养活她,她不愿意以妈妈的方式赚钱,进入学校打工,却被校长的外甥占有而成了无意中的第三者,其妻来后乞求她离开,她只能到饭馆打工,却又因其不愿出卖色相而遭解雇,社会一步步将她逼到不卖**就不能生存的地步,而她作为暗娼先是被收容,进而因唾了来检阅的大官而下狱。小说先是从她在监狱中看到的月牙儿写起,月牙儿是她痛苦一生历历展开的见证,母亲与她先后为妓,而与妓女相伴的正是月牙儿,最后月牙儿又照回到狱中的铁栏。她像欧·亨利小说《警察与赞美诗》中的索比一样,认为监狱是个好地方:“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其实这个故事放在三流小说家的笔下可能表现平平,然而在《月牙儿》中月牙儿造成的朦胧诗意与主人公苦难的人生相映照,造成了巨大的艺术反差与张力,表现了老舍非凡的艺术才华。

《猫城记》是老舍又一次艺术上的探险之旅,即跳开现实的直接性,以科学幻想的艺术触角勾画现实中国的象征寓言。尽管这部小说可能受到李汝珍的《镜花缘》、斯威夫特的《格利佛游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的影响,然而科学幻想小说对其影响更为直接。老舍旅英时,威尔斯已是名满天下的科幻小说家,他的《时间机器》《星际战争》《最早登上月球的人》等小说,开辟了当代科幻小说的时间旅行以及与外星人冲突的先河,并且将其对现实社会的影射与思辨融合在科学幻想之中。当然,《猫城记》是将科学幻想作为小说的由头而重在表现社会人生的“软科幻小说”(SoftS)。小说中“我”乘飞机去火星探险,然而飞机在进入火星气圈时出现故障而坠毁,“我”落入了火星上的猫国城里,在猫城的半年亲眼目睹了“猫人”表现出来的腐败、懒惰、内斗等国民性,直到小矮人国(影射日本)进攻“猫国”致其灭亡,法国的飞机把“我”又带回地球。关于火星上可能存在高级生命的推测以及对于航天飞机与宇宙飞船的科学幻想,是这部小说的物质外壳。

当然,小说的主体部分是古老中国在现代的一个悲观寓言。虽然“我”是来自地球的中国人,但“我”坠落在火星上的猫国才是中国的象征。当“我”坠落在猫城时,被猫国的大地主兼政客大蝎所俘获,不过对“我”还好,因为他们对于所有外国人都卑躬屈膝,外国人打死猫人什么事也没有。猫国的军队擅长欺负老百姓与内斗,不打外国人。“我”发现猫人有悠久的文明,但“自从迷叶定为国食以后的四百多年”,猫人几乎不能进行肉体劳动而陷入精神上的迷糊与事务上的敷衍。猫人眼里只有实利,极端自私自利的猫人刚与“我”交往就百般利用“我”。他们的国魂就是钱,大蝎甚至奇怪“我”为什么会去看飞机坠毁时死去的朋友。“我”住到公使太太家里,见证了猫国妇女的悲剧。猫人都是乐观的,只有看透了一切的大蝎之子小蝎是悲观的。与小蝎的交往才使“我”知道更多猫人的秉性,小蝎告诉我,大蝎20年前还是反对吃迷叶提倡女权的新派人物,一到中年便遵循祖宗成法了,极端排外的祖父预言这也是将来小蝎的道路。猫国民众“糊涂,老实,愚笨,可怜,贫苦,随遇而安,快活”,政客“聪明,自私,近视,无耻”,猫国没有医生,一切都靠迷叶。总之“浊秽,疾病,乱七八糟,糊涂,黑暗,是这个文明的特征”。当“我”目击学生解剖活生生的校长与教员时就加以干预,然而“我”救出的校长居然不敢承认是校长,他怕“我”对他不利。小蝎告诉我,“在火星上各国还是野蛮人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教育制度,猫国是个古国。可是,我们的现行教育制度是由外国抄袭来的。”然而抄袭的仅仅是皮毛,又失去了旧的,到了现在学生宰几个校长或教员是常见的事。通过小蝎我又接触到猫国的学者,老一辈学者自高自大顽固不化,新一辈学者只知道贩卖“夫司基”之类的新名词,张口闭口就是“花拉夫司基”“呀呀夫司基”什么的。猫国没有什么“主义”,外来的主义一到猫国就变了样子。“因此,大家夫司基了几年,除了杀人,只是大家瞪眼;结果,大家夫司基哄的首领又作了皇上。”“我”又通过大蝎接触到猫国的政治家,他们在大敌当前之际,只知道扯皮、内斗与玩妓女。于是猫国里“有学校而没教育,有政客而没政治,有人而没人格,有脸而没羞耻”。在小矮人国已欺负到猫人头上时,只有孤独到被猫人视为“国贼”的大鹰,肯奉献出自己的头颅给小蝎,让小蝎以此去号令大蝎的已从前线退下来的军队。然而猫国的军人在小矮人的阵前土崩瓦解,他们只知道飞也似的向后跑。小蝎自杀了,大蝎率领他的残部投降小矮人却为其所杀。猫国亡国了,我也回到地球。

《猫城记》明显是被文学史忽略了,除了有些长篇对话具有非艺术的理性化之弊,整体而言这是一部精心构思的艺术杰作。鲁迅在《阿Q正传》等小说与杂文中所揭露的国民性,大部分在《猫城记》中都有所表现;而且通过对猫人的幽默描绘,比杂文的揭露更为生动有趣。小说以象征寓言的艺术技巧,在“我”与猫人之间拉开距离加以陌生化的审视,取得了奇妙的效果。在具体的描述中,小说大量运用了讽刺与幽默的技巧,并且透过夸张来加以典型化。鸦片在中国海禁大开后的危害人所共知,在小说中被夸张为猫人不吃粮食,只吃这种被定为“国食”的迷叶。《猫城记》表现国人喜欢充当麻木的看客,与鲁迅的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且看为猫国牺牲的大鹰是怎样被猫人看的:

他的头确是悬挂起来,“看头去”成为猫城中一时最流行的三个字。我没肯看那人头,可是细心的看了看参观人头的大众。……有大鹰的头可以看,这总比大家争看地上的一粒石子更有趣了。在我到了悬人头之处以前,听说,已经挤死了三位老人两个女子。猫人的为满足视官而牺牲是很可佩服的。

小说为表现猫人脏而选择的细节更夸张:当外国人要打进来时兵不在前线而城墙上堆满烂泥以此抵抗,因为外国人爱干净。小说结尾将中国人面对侵略者仍然窝里斗的国民性,夸张到极致:

在最后,我确是看见些猫人要反抗了,可是他们还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干;他们至死还是不明白合作。我曾在一座小山里遇见十几个逃出来的猫人,这座小山是还未被矮兵占据的唯一的地方;不到三天,这十几个避难的互相争吵打闹,已经打死一半。及至矮兵们来到山中,已经剩了两个猫人,大概就是猫国最后的两个活人。敌人到了,他们两个打得正不可开交。矮兵们没有杀他们俩,把他们放在一个大木笼里,他们就在笼里继续作战,直到两个人相互的咬死;这样,猫人们自己完成了他们的灭绝。

《猫城记》是一部愤世嫉俗的小说,这个关于中国的悲观寓言,恰恰表现了老舍希望革除中国所有陋习积弊的强烈的爱国情怀,正如闻一多的《死水》一样。当然,小说对对左翼的讽刺有失公正,对国民性黑暗面的描绘陷入夸张。不过夸大中国人的陋习,这一点与《阿Q正传》相似;而与鲁迅更相似的是,老舍在后来的《四世同堂》中亦如鲁迅在《故事新编》中着力发掘国民性积极的一面。

原典阅读

控诉八妖精

把手拔出来,然后把脸扒开。公使太太的房子变成了一座大土坟。我一边拔腿,一边疯了似的喊救人;我是不要紧的,公使太太和八位小妖精一定在极下层埋着呢!空中还飞着些雨点,任凭我怎样喊,一个人也没来:猫人怕水,当然不会在天完全晴了之前出来。

把我自己埋着的半截拔脱出来,我开始疯狗似的扒那堆泥土,也顾不得看身上有伤没有。天晴了,猫人全出来。我一边扒土,一边喊救人。人来了不少,站在一旁看着。我以为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开始给他们说明:不是救我,是救底下埋着的九个妇人。大家听明白了,往前挤了过来,还是没人动手。我知道只凭央告是无效的,摸了摸裤袋里,那些国魂还在那里呢。“过来帮我扒的,给一个国魂!”大家愣了一会,似乎不信我的话,我掏出两块国魂来,给他们看了看。行了,一窝蜂似的上来了。可是上来一个,拿起一块石头,走了;又上来一个,搬起一块砖,走了;我心里明白了:见便宜便捡着,是猫人的习惯。好吧,随你们去吧;反正把砖石都搬走,自然会把下面的人救出来。很快!像蚂蚁运一堆米粒似的,叫人想不到会能搬运得那么快。底下出了声音,我的心放下去一点。但是,只是公使太太一个人的声音,我的心又跳上了。全搬净了:公使太太在中间,正在对着那个木板窟窿那溜儿,坐着呢。其余的八位女子,都在四角卧着,已经全不动了。我要先把公使太太扶起来,但是我的手刚一挨着她的胳臂,她说了话:

“哎哟!不要动我,我是公使太太!抢我的房子,我去见皇上,老老实实的把砖给我搬回来!”其实她的眼还被泥糊着呢;大概见倒了房便抢,是猫人常干的事,所以她已经猜到。

四围的人还轻手蹑脚的在地下找呢。砖块已经完全搬走了,有的开始用手捧土;经济的压迫使人们觉得就是捧走一把土也比空着手回家好,我这么想。

我的心软了,原来她并不是个没人心的人,我想过去劝劝,又怕她照样咬我的耳朵,因为她确乎有点发疯的样子。

哭了半天,她又看见了我。

“都是你,都是你,你把我的房爬倒了!你跑不了,他们抢我的东西也跑不了;我去见皇上,全杀了你们!”

“我不跑,”我慢慢的说:“我尽力帮着你便是了。”

“你是外国人,我信你的话。那群东西,非请皇上派兵按家搜不可,搜出一块砖也得杀了!我是公使太太!”公使太太的吐沫飞出多远去,啪的一声唾出一口血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那么大的势力。我开始安慰她,唯恐怕她疯了。“我们先把这八个妇女——”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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