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弘忍及其禅法(第4页)
或许正是因为弘忍有解围之劳,功在国家,名至朝廷,因而高宗李治两次请其入京,弘忍坚辞,便敕赐医药就冯茂山供养。此事尚有可疑处,弘忍有功于朝廷,禅宗应该大书特书,为何其亲传弟子均未见言其事,只有后来的《历代法宝记》这一孤证呢?
此事可能相当微妙。弘忍固然有解围之功,然而却未免嫌疑。城围数重,飞鸟难入,可见贼势甚盛,大师何以以一人之力,令其奔散?无量金刚力士以杵退敌,自是大师法力感召,此说未必为朝廷所信。或许有人怀疑东山与贼有所钩连,是以大师能令贼人退散,即便必无此事,东山聚众千人,亦必然导致朝廷疑虑,万一为贼人所乘,岂不养成大患!是以高宗的征召,名是礼请,实含胁迫,弘忍断然拒绝,就是看穿了其用心。
五祖虽然拒绝征召,但来自官府的胁迫并未终止。在这种情况下,五祖只好在其尚且未老的情况下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即提前付法。五祖于龙朔元年(661)令诸学徒呈偈述心,最后付法于惠能,既有得遇龙象的机缘,又是朝廷使压,不得已如此的结果。
五祖不仅付法于惠能,还有意令神秀等诸大弟子分化一方,使禅宗遍及天下。据《六祖大师缘起外纪》附载:
张商英丞相作《五祖纪》云:五祖演化于黄梅县之东禅院,盖其便于将母。龙朔元年以衣法付六祖已,散众入东山结庵。有居人冯茂,以山施师为道场焉。[27]
这表明五祖在惠能南归后,做出了解散僧团的决定。如果这只是后世记载,不足凭信,那么早期史料中也有其端倪。如《传法宝记》谓五祖“既受付嘱,令望所归,裾屡溱门,日增其倍,十余年间,道俗投学者,天下十八九。自东夏禅匠传化,乃莫之过”[28],暗示五祖实际开法度众不过“十余年”,恰是自永徽二年(651)至龙朔元年(661)。玄赜《楞伽人法志》亦有所透露:“玄赜以咸亨元年,至双峰山,恭承教诲,敢奉驱驰,首尾五年,往还三觐。”玄赜咸亨元年(670)始至双峰,他当然愿奉驱驰,听教诲,却又在五年之间,三度往还,不恒其志,这是为什么呢?联系上说,自可迎刃而解。当时五祖已经不再公开传法,因而玄赜没有办法长期随侍,只能不辞辛劳,数度往返,以免引起麻烦。据玄赜所述,五祖临终时“乃将宅为寺”,这是暗示五祖晚年住于俗家之中,身边当然不宜有太多的门人。这也是其终老时诸大弟子都不在身边的重要原因。
《历代法宝记》亦谓六祖“去三日,大师告诸门徒:‘汝等散去,吾此间无有佛法。’”[29]表明五祖在付法后便遣散门徒,不再公开传法。
龙朔元年(661)时五祖便散众独居,其诸大弟子皆已离去,所谓咸亨年间六祖得法说便根本不能成立,因为其时五祖身边已是侍者寥寥,不可能有七百人乃至千人共住的盛况了。
虽然五祖散众归家,然好像其僧众还是免不了饱受迫害的命运,神秀之遭到“迁适”,被迫流亡十余年,惠能之长期隐遁,可能均与此有关。不过后来五祖诸大弟子均能为一方师,如神秀、惠安、智诜、玄约、玄赜、道俊等皆为朝廷所重,尊为帝师,惠能、法如等亦影响很大,这与五祖当初的深谋远虑有很大关系。
五祖付法艰辛,其得法亦颇不易。据《传法宝记》之道信传:
永徽二年八月,命弟子山侧造龛。门人知将化毕,遂谈究锋起,争希法嗣。及问将传付,信喟然久之,曰:“弘忍差可耳。”因诫嘱,再明旨赜。[30]
据此似乎道信是在最后才确定弘忍为其传人的,而且好像对之不是特别满意,只是以为他“差可”而已。这可能并非由于弘忍悟解能力不够,而是对其能否服众有疑。弘忍“性木讷沈厚,同学颇轻戏之”,他常勤作役,给人一种只会做苦力的印象,而且“生不瞩文”,使人觉得他文化水平不高,他的这种性格似乎不适合充当佛教领袖,同学之中有人不服气是很正常的。他在继位之后不居双峰,自于东山另立禅院,大概是为了不与人争,免伤和气,然而众人皆归附之,表明他的水平和威望还是足以领袖群贤的。
五祖于四祖卒后迁居双峰东边的冯茂山,称为东山,故其禅法被尊为“东山法门”。五祖继承道信的禅法和宗风,养性深山,坐禅修道,“口说玄理,不出文记”,后世弟子集其言句而成《最上乘论》[31],又名《修心要论》,《传法宝记》《楞伽师资记》《宗镜录》等亦录其言句。今主要依据《最上乘论》略述其禅法。
弘忍继承前代的思想,故其禅法以“守心”为要。此心即“本真心”,与慧可“守一”之“一”、三祖“圆同太虚,无欠无余”之心、四祖与佛无异之心完全一样。五祖更称之为“自性圆满清净之心”,以之为“本师”,认为念心“乃胜念十方诸佛”,这完全是承继道信思想而来。道信改造了一行三昧,将这一念佛法门改为念心法门,因为心即是佛,念心即是念佛,五祖更言念心胜念佛,即此意也。
五祖又引《十地经》日轮之喻(慧可亦曾引此段),说明自性清净心如同日轮,“只为攀缘妄念烦恼诸见,黑云所覆,若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槃法自然显现”。自心本来清净,同于诸佛,圆满具足,无有欠缺,因此只要守心,即可见性成佛。故守心,守自本心是习禅的第一要法,也是成佛的唯一途径,“三世诸佛无量无边,若有一人不守真心而成佛者,无有是处”(二祖慧可亦有此类语句,只是此句将“不因坐禅”改为“不守真心”)。
五祖又多方面宣示守心的意义,认为守心不仅是“入道之要门”,还是“十二部经之宗”,“三世诸佛之祖”。
据《宗镜录》卷九十七:
第五祖弘忍大师云:“欲知法要,心是十二部经之根本。唯有一乘法,一承(乘)者,一心是。但守一心,即心真如门。一切法行,不出自心,唯心自知。心无形色,诸祖只是以心传心,达者印可,更无别法。”又云:“一切由心,邪正在己。不思一物,即是本心。唯智能知更无别行。”[32]
此与《最上乘论》完全一致,表明确实为五祖教法。
他又为学者讲了几种守心的方便法门。如言初学坐禅者,当“依《观无量寿经》端坐正念,闭目合口,心前平视,随意近远,作一日想。守真心,念念莫住”,并善调气息,勿令粗细不匀。夜间坐禅时应不著诸相,见一切善恶境界知其是空,“摄心莫著”。不能得定,且不见诸相时,心亦莫怪,“但于行住坐卧中,常了然守本真心”,如此则妄念不生,我所心灭,证道得果。
他指出:
若能自识本心,念念磨炼莫住者,即自见佛性也。于念念中,常供养十方恒沙诸佛,十二部经念念常转。若了此心源者,一切心义自现,一切愿足,一切行满,一切皆办,不受后有。会是妄念不生,我所心灭,舍此身已,定得无生,不可思议。[33]
守心的关键在于自识本心,了此心源,并且要时时守心,念念莫住,不能有一丝妄念生起,则不失本心。此即“常觉不停”“守一不移”,与前代所述一致,表明了禅门极为严肃的作风。
五祖又为弟子更示守心方便:
好自闲静身心,一切无所攀缘,端坐正念,善调气息,征其心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好好如如,稳看看熟,则了见此心识流动,犹如水流阳焰,晔晔不住。既见此识时,唯是不内不外,缓缓如如,稳看看熟,则返覆销融,虚凝湛住,其此流动之识飒然自灭。灭此识者,乃是灭十地菩萨众中障惑。此识灭已,其心即虚,凝寂淡泊,皎洁泰然。[34]
此是通过观心看识,使流动不止之妄识消融净尽,从而显示出“皎洁泰然”的本真之心。
上述两种方便法门都很具体,前者直言念念守心,以了心源,盖为上根而说,后者言看心明心,除识显本,盖为中根以下而说。此二方便,更开南顿北渐之源。
此论多处引述《楞伽师资记》所载二祖慧可的法语,并尊之为经,可见弘忍对二祖非常尊重,亦见其学说之渊源。弘忍将二祖的无事净坐,精诚内发,识心自度,解释为守心,这是符合二祖原意的。此论又言“此喻我所心灭,趣金刚三昧”,可能弘忍对《金刚三昧经》致力颇多,其所谓“守心”便是《金刚三味经》之“存三守一”之“守一心如”,而与四祖道信“注意看一物,专精常不动”的“守一不移”法门在形式上稍有不同。弘忍直承慧可的“守一心如”的法门,不再偏重道信源自达摩的住境守心、“守一不移”之方便法门,直言“守心”,使最上乘一心之旨从内容到形式、从禅理到禅法完全融为一体,使道信心即是佛之义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同时弘忍还将本真之心与当下自心融而为一,此心既是本来清净常住之心,又是当下存思之自心,即自性本心,此为六祖“自性是佛”之义奠定了基础。
尔坐时平面端身正坐,宽放身心,尽空际远看一字,自有次第。若初心人攀缘多,且向心中看一字。证后坐时,状若旷野泽中,逈处独一高山,山上露地坐,四顾远看,无有边畔。坐时满世界,宽放身心,住佛境界,清净法身,无有边畔,其状亦如是。[35]
这种方便法门强调的是证得无边法身,法身遍世界,无有边畔,故自在寺中坐禅,山林树下,亦有自身(法身)坐禅,无边境界,尽是法身,故《楞伽经》云“境界法身”。此法身即是本心,心如虚空,能含万法,无有边际。但不可据此认为无情坐禅,佛有三十二相,瓶、柱及土木瓦石无情之类并无佛性,亦无三十二相,土木瓦石不能见色闻声、著衣持钵,不能见性成佛。法身广大,无非本心。如若错认土木瓦石为法身,以虚妄三界为真心,就会心入死寂,身随轮回,后世禅门对此特加说明,六祖更言“无情无佛种”,即恐学者错会。
[1]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68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印顺:《中国禅宗史》,83页,上海,上海书店,1992。
[2]大正藏,85册,1289页下。
[3]《唐中岳沙门释法如禅师行状》,见《唐文拾遗》,第67卷,《全唐文》,第五册,33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唐)杜朏:《传法宝记》,见杨曾文:《新版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179页,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