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弱者(第3页)
兄弟二人默然相对移时。浦东又有人来急报病人已于八时左右气绝了。
“终于不救!”老四闻报叹息说。
“唉!”他只是叹息。同时因了事件的解决,紧张的心情,反觉为之一宽。
行中伙友又失起常度来了,大家拢来问讯,互相谈论。
“季方先生人是最好的,不过讨了个小,景况又不大好。这样死了,真是太委屈了!”一个说。
“他真是一个老实人,因为太忠厚了,所以到处都吃亏。”一个说。
“默之先生,早知道如此,你昨天应该去会一会的。”张先生向了他说。
“去也无用,徒然难过。其实,像我们老五这种人,除了死已没有路了的。死了倒是他的福。”他故意说得坚强。
老四打发了浦东来报信的人回去,又打电话叫了他吉和叔来,商量买棺木衣衾,及殓后送柩到斜桥绍兴会馆去的事。他只是坐在旁听着。
“棺材约五六十元,衣衾约五六十元,其他开销约二三十元,将来还要运送回去安葬。……”老四拨着算盘子向着他说。
“我虽穷,将来也愿凑些。钱的事情究竟还不算十分难。”
他吉和叔与老四急忙出去,他也披起长衣就怅怅无所之地走出了行门。
四
当夜送殓,次晨送殡,他都未到。他的携了香烛悄然地到斜桥绍兴会馆,是在殡后第二日下午,他要动身回里的前几点钟。
一下电车,沿途就见到好几次的丧事行列,有的有些排场,有的只是前面扛着一口棺材,后面东洋车上坐着几个着丧服的妇女或小孩。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见到好几十口棺材了,这几天天天如此,人真不值钱啊。”他因让路,顺便走入一家店铺买香烟时。那店伙自己在唧咕着。
他听了不胜无常之感。走在烈日之中,汗虽直淋,而身上却觉有些寒栗。因了这普遍的无常之感,对于自己兄弟的感伤,反淡了许多,觉得死的不单是自己的兄弟。
进了会馆门,见各厅堂中都有身着素服的男女休息着,有的泪痕才干,眼睛还红肿,有的尚在啜泣。他从管会馆的司事那里问清了老五的殡所号数,叫茶房领到柩厂中去。
穿过圆洞门,就是一弄一弄的柩厂。厂中阴惨惨地不大有阳光,上下重迭地满排着灵柩,远望去有黑色的,有赭色的,有和头上有金花样的。两旁分排,中间只有一人可走的小路。他一见这光景,害怕得几乎要逃出,勉强大着了胆前进。
“在这弄里左边下排着末第三号就是,和头上都钉得有木牌的。你自去认吧。”茶房指着弄口说了急去。
他才踏进弄,即吓得把脚缩了出来。继而念及今天来的目的,于是重新屏住了鼻息目不旁瞬地进去。及将到末尾,才去注意和头上的木牌。果然找着了,棺口湿湿的似新封未干,牌上写着的姓名籍贯年龄,确是老五。
“老五!”他不禁在心里默呼了一声,鞠下躬去,不禁泫然的要落下泪来,满想对棺祷诉,终于不敢久立,就飞步地跑了出来。到弄外呼吸了几口大气,又向弄内看了几看才走。
到了客堂里,茶房泡出茶来,他叫茶房把香烛点了,默默地看着香烛坐了一会。
“老五!对不住你!你是一向知道我的,现在应更知道我了。”这是他离会馆时心内的话。
一出会馆门,他心里顿觉宽松了不少,似乎释了甚么重负似的。坐在从斜桥到十六铺的电车上,他几乎睡去。原来,他已疲劳极了。
上船不久,船就开驶,他于船初开时,每次总要出来望望的。平常总向上海方面看,这次独向浦东方面看。沿江连排红顶的码头栈房后背,这边那边地矗立着几十支大烟囱,黑烟在夕阳里败絮似的喷着。
“不知哪条烟囱是某纱厂的,不知哪条烟囱旁边的小房子是老五断气的地方。”他竖起了脚跟伸了头颈注意一一地望。
船已驶到几乎看不到人烟的地方了,他还是靠在栏杆上向船后望着。
——《小说月报》第十七卷第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