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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弱者(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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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染倒不怕,我在家里的时候,已请医生打过预防针了的。实在怕见那种凄惨的光景。我看最要紧的,还是派个人去,把他送入病院吧。”

“但是,总非得有人去不可。你不去,只好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去也有些胆小,还是叫吉和叔同去吧,他是能干的,有要紧的时候可以帮帮。”老四一壁说一壁急摇电话。

果然,他吉和叔一接电话就来,老四立刻带了些钱着了长衫同去了。他只是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目送他们出门。行中伙友都向他凝视,那许多惊讶的眼光,似乎都在说他不近人情。

他也自觉有些不近人情起来,自恨自己怯弱,没有直视苦难的能力,却又具有着对于苦难的敏感。身子虽在沙发上,心已似飞到浦东,一味作着悲哀的想象:

“老五此刻想泻得乏力了,眼睛大约已凹进了,据说霍乱症一泻肉就瘦落的。——不,或者已气绝了。……”

他用了努力把这种想象压住,同时却又因了联想,纷然地回忆起许多往事来:记到儿时兄弟在老屋檐前怎样玩耍,母亲在日怎样爱恋老五,老五幼时怎样吃着嘴讲话讨人欢喜,结婚后怎样不平,怎样开始**,自己当时怎样劝导,第一次发梅毒时。自己怎样得知了跑到拱宸桥去望他,怎样想法替他担任筹偿旧债。又记到自己幼时逢大雷雨躲入床内,得知家里要杀鸡,就立即逃避,看戏时遇到《翠屏山杀嫂》等戏要当场出彩,预先俯下头去,以及妻每次生产时,不敢走入产房,只在别室中闷闷地听着妻的呻吟声默祷她安全的光景。又记到二十五岁那年母亲在自己腕上气绝时自己的难忍。五岁爱儿患了肺炎将断气时虽嘶了声叫“爸爸来,爸爸来”,自己不敢近去抱他,终于让他死在妻怀里的情形。

种种的想象与回忆,使他不能安坐在沙发上。他悄然地披上长衣,拿了草帽无目的地向外走去。见了路上的车水马龙,愈觉着寂寥,夕阳红红地射在夏布长衫上,可是在他却时觉有些寒噤。他**了不少的马路,终于走入一家酒肆,拣了一个僻静的位子坐下。

电灯早亮了,他还是坐着,约莫到了八点多钟,才懒懒地起身。他怕到了老四行里,得知恶消息,但不得消息,又不放心。大了胆到了行里,见老四和他吉和叔还未回行,又忐忑不安起来:

“这许多时候不回来,怕是老五已死了。也许是生死未定,他们为了救治,所以离不开身的。”这样自己猜忖。

老四等从浦东回来已在九点钟以后。

“你好!这样写意地躺在沙发上,我们一直到此刻才算‘眼不见为净’,连夜饭都还未下肚呢!”他吉和叔一进来就含笑带怒地说。

他一听了他吉和叔的责言.几乎要辩解了说“我在这里恐比你们更难过些”。可是终于咽住。因了他吉和叔的言语和神情,推测到老五还活着,紧张的心绪也就宽缓了些。

“病得怎样?不要紧吗?”他禁不住一见老四就问。

“泻是还在泻,神志尚清,替他请了个医生来打过盐水针,所以一直弄到此刻。据医生说温度已有些减低,救治欠早,约定明晨再来替他诊视一次,但愿今夜不再泻,就不要紧。——我们要回来时,苏州人向着我们哀哭,商量后事,说她曾割过股了,万一老五不好,还要替他守节。却不料妓女中竟有这样的人。——老五自己说恐今夜难过,要我们陪他。但是地方正不像个样子,只是小小的一间楼上,便桶风炉,就在床边,一进房便是臭气。我实在要留也不能留在那里。只好硬了心肠回来。”

他吉和叔说恐受有秽气,吃饭时特叫买高粱酒,一壁饮酒一壁杂谈方才到浦东去的情形:说什么左右邻居一见有着长衫的人去,就大惊小怪地拢来,医生打盐水针时,满房立满了赤膊的男人和抱小孩的女人,尽回覆也不肯散,以及小弄堂内苍蝇怎样多,想到自己祖父名下的人落魄至于住到这种场所,心里怎样难过。他只是托了头坐在旁边听着。等到饭毕,他吉和叔回去以后,还是茫然地坐在原处不动。

“我预备叫车夫阿兔到浦东去,今夜就叫他陪在那里,有要紧即来报告,再向朋友那里挑些大土膏子带去。今夜大约是不要紧的,且到明天再说吧。”老四一壁说,一壁就写条子问朋友借鸦片,按电铃叫车夫阿兔。

“死了怎样呢?”他情不自禁地自己唧咕着说。

“死了也没有法子,给他备衣棺,给他安葬,横竖只要钱就是了。世间有你这样的人!还说是读书的!遇事既要躲避,又放不下。老是这样黏缠!”

老四说时笑了起来,他也不觉为之破颜。自笑自己真太呆蠢,记起母亲病危时妻的话来:

“你这样夜不合眼,饭也不吃,自割自吊地烦恼,倒反使病人难过,连我们也被你弄得心乱了。你看四弟呵,他服侍病人,延医,买药,病人床前有人时,就偷空去睡,起来又做事。何尝像你的空忙乱!”

老四回寓以后,他也就睡,因为睡不去,重起来把电灯熄了,电灯一熄,月光从窗间透入。记起今夜是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不禁有些毛骨竦然,似乎四周充满了鬼气似的。

天一亮,车夫阿兔回来,说泻仍未止,病势已笃,病人昨天知道老三在上海,夜间好几次地说要叫老三去见见。

他张开了红红的眼在**坐起身来听毕车夫阿兔的报告:

“哦!知道了!”

他胡乱地把面洗了,独自坐在沙发上,拿了一张旧报纸茫然地看着。心里不绝地回旋。

“这真是兄弟最后的一会了……但正唯其是兄弟,正唯其是最后一会,所以不忍,别说他在浦东贫民窟里,别说还有那个所谓苏州人,就是他清清爽爽地在自己老家里,到这时我也要逃开的……可惜昨天不去。昨天去了,不是也过去了吗?昨天不去,今天更不忍去了。……不过,不去又究竟于心不安。……”

这样的自己主张和自己打消,使他苦闷得坐不住,立起身来在客堂圆桌周围只管绕行!一直到行中伙友有人起来为止。

九时老四到行,从车夫阿兔口中问得浦东消息,即向他说:

“那末,你就去一趟吧,叫阿兔陪你去好吗?”

“我不去!”他断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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